赘婿 第541节
“臣恐太子勇毅,不愿回返。”
“朕让他回来他就得回来!”周雍吼了一句,但过得片刻,终究目光颤动,“他若真的不回来……”
“唯一的一线生机,仍然在陛下身上,只要陛下离开临安,希尹终会明白,金国不能灭我武朝。到时候,他需要保留实力进攻西南,不会再启战端,我武朝谈判之筹码,亦在此事当中。而且太子即便留在前方,也并非坏事,以殿下勇烈之性情,希尹或会相信我武朝抵抗之决心,到时候……或者会见好就收。”
“啊……朕终究得离开……”周雍恍然地点了点头。
跪在地上的秦桧直起了上半身,他先前话语平静,此时才能看到,那张正气而刚毅的脸上已满是泪水,交叠双手,又磕头下去,声音哽咽了。
“陛下!臣先前所言诸事,停留在口舌之间,不过是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辞,但若真的做起来,我武朝威严扫地、庙堂倾覆、社稷动荡、悲辱难言……身为臣子,老臣实在不愿说出这些话来啊……”
他大声地哭了起来:“若有可能,老臣梦寐以求者,乃是我武朝能够奋进向前,能够开疆破土,能够走到金人的土地上,侵其地,灭其国啊——武朝走到眼前这一步,老臣有罪,万死莫赎、万死、万死、万死……”
他嚎啕大哭,脑袋磕下去、又磕下去……周雍也忍不住掩嘴哭泣,随后过来搀扶住秦桧的肩膀,将他拉了起来:“是朕的错!是……是先前那些奸臣的错!是周喆的错,昏君、佞臣……蔡京童贯他们都是……朕的错,朕深悔当初不能用秦卿破西南之策啊……”
黎明尚未到来,夜下的宫殿里,君臣两人相扶而泣,定下了应对之法。周雍朝秦桧说道:“到得此时,也只有秦卿,能毫不避讳地向朕言说这些逆耳之言,只是此事所涉甚大,秦卿当为朕主持谋划,向众人陈说厉害……”
这不是什么能获得好名声的谋划,周雍的目光盯着他,秦桧的眼中也并未透露出丝毫的逃避,他郑重地拱手,重重地跪下。
“为武朝社稷,臣,愿背此骂名,愿为陛下先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久之后,清爽的早晨,天边露出朦朦的亮色,临安城的人们起来时,已经许久未曾摆出好脸色的皇帝召集赵鼎等一众大臣进了宫,向他们宣布了议和的想法和决定。
清晨的御书房里在此后一片大乱,在理解了皇帝所说的所有意思且反驳未果后,有官员照着支持和议者大骂起来,赵鼎指着秦桧,歇斯底里:“秦会之你个老匹夫,我便知道你们心思狭隘,为西南之事谋划至今,你这是要亡我武朝社稷道统,你可知此和一议,即便只是开始议,我武朝与亡国没有两样!长江百万将士都将亡于贼手!你乱臣贼子,你说,你是不是私下里与女真人相通,早已做好了准备——”
秦桧指着赵鼎也骂:“议和便是贼子,主战就是忠臣!尔等祸国蟊虫,为的那一身忠名,不顾我武朝已如此积弱!说西南!两年前兵发西南,若非尔等从中作梗,不能全力以赴,今日何至于此,尔等只知朝堂争斗,只为身后两声薄名,心思狭隘自私自利!我秦桧若非为天下社稷,何必出来背此骂名!倒是尔等众人,当中怀了异心与女真人私通者不知道有多少吧,站出来啊——”
两边各自谩骂,到得后来,赵鼎冲将上去开始动手,御书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乱打。周雍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切。
传令的士兵已经离开皇宫,朝城市难免的钱塘江码头去了,不久之后,星夜兼程一路跋涉而来的女真劝降使者就要趾高气扬地抵达临安。
辰时,天空中飘着绵软的白云,清风正吹过来。马车从临安城的街头往皇宫方向过去,周佩掀开车帘,看着路途两边的店铺依旧开着门,城内居民走在街头,正开始他们一如往常的每一天。
四月二十八的早晨,这是周佩对临安的最后记忆。
远隔三百余里,君武还在军营的帐篷中沉睡。他已经完成蜕变,在无尽的梦中也并未感到畏惧。两天之后他会从昏迷中醒过来,一切都已无力回天。
雪崩般的乱象就要开始……
第一名啦!汇报下战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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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六章 滔天(七)
一切如烟尘扫过。
四月二十八,临安。
马车奔驰在城池间的道路上,拐过道路的急弯时,对面的马车驶来,躲避不及,轰的撞在了一起,惊乱的马匹挣扎着试图爬起来,木轮离了车轴,骨碌碌地滚向远处路边的食摊。小小广场上,众人在混乱中骂起来,亦有人聚拢过来,帮忙挽住了挣扎的骏马。
成舟海从车里爬出来,摸摸额头,那儿被木片刮伤了,正流出鲜血来,他只是顺手擦了擦。对面的马车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人,临安封城四月,生活节奏渐慢,如此奔行或许也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他拍拍随行人的肩膀,让对方处理,过去解了其中一匹马,翻身而上。
这一路过去,是临安城北李频的一处别业,有人开门来迎。院子里李频已经到了,铁天鹰亦已抵达,空旷的院落边栽了棵孤零零的垂柳,在上午的阳光中摆动,三人朝里头去,推开房门,一柄柄的刀枪正在满屋满屋的武者手上拭出锋芒,房间一角还有在磨刀的,手法熟练而凌厉,将刀锋在石头上擦出渗人的青光来。
三人继续朝里走。
“消息确定吗?”
“最多还有半个时辰,金国使臣自安定门入,身份暂时待查。”
掀开房门的帘子,第二间屋子里同样是打磨兵器时的样子,武者有男有女,各穿不同服装,乍看起来就像是街头巷尾最普通的行人。第三间屋子亦是同样光景。
“朝堂局势混乱,看不清端倪,殿下今早便已入宫,暂时没有消息。”
“要不要等殿下出来做决定?”
“殿下交由我见机行事。完颜希尹攻心之策经营了一年,你我谁都不知道如今京中有多少人要站队,宁毅的锄奸令使得我等更加团结,但到撑不住时,恐怕一发不可收拾。”
“知道了。”
铁天鹰点了点头,眼中露出决然之色,李频也点了头,成舟海站在那儿,前方是走到另一个空旷院子的门,阳光正在那边落下。
“护送女真使臣进来的,可能会是护城军的部队,这件事不论结果如何,可能你们都……”
铁天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说话,回头看看:“都是刀口舔血之辈,重的是道义,不看重你们这王法。”
他说到这里,成舟海微微点头,笑了笑。铁天鹰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又补充了一句。
“都料到会有这些事,就是……早了点。”
房间里的武者将兵刃藏于怀中。成舟海没有再说,李频送他出去:“该打招呼的,陆续都打了招呼,时间仓促,回信未知,禁军牛兴国与我有旧,我待会再去见他,查看情况,殿下那边,得你去操心了……成兄,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事情待到看清楚时,就已经晚了,该做的事情就做,毕竟自宁毅弑君之后,这天下也已经没什么出格的大事了。”
成舟海点头:“我先去联系殿下,该做的准备都要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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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皇城内宫,福宁殿侧房,周佩坐在那儿,一面看书,一面听着窗外花园的鸟鸣之声。
她已经等待了整个早晨了,外头议政的金銮殿上,被召集而来三品以上官员们还在混乱地争吵与打斗,她知道是自己的父皇挑起了整个事情。君武负伤,镇江沦陷,父亲的整个章法都已经乱了。
事实上在女真人开战之时,她的父亲就已经没有章法可言,待到走出言和黑旗的那招臭棋,与百官决裂,恐惧恐怕就已经笼罩了他的身心。周佩时常过来,希望对父亲做出开解,然而周雍虽然面上和气点头,内心却难以将自己的话听进去。
无论如何,自己的父亲,没有迎难而上的勇气,而周佩的所有开解,最终也是建立在勇气之上的,君武凭勇气直面女真大军,但后方的父亲,却连相信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这期间周佩与秦桧见过几次,对方唯唯诺诺,但滴水不漏,周佩也不知道对方最后会打什么主意,直到今天早上,周佩明白了他的主和意愿。
她等着说服父亲,在前方朝堂,她并不适合过去,但私下里也已经通知所有能够通知的大员,尽力地向父亲与主和派势力陈说厉害。即便道理过不去,她也希望主战的官员能够团结一心,让父亲看到形势比人强的一面。
她喝了一口茶杯里已经凉掉的茶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脚步声从外头过来,周雍的身影出现在房间的门口,他一身九五至尊的黄龙袍服,黄袍下的身体却已经消瘦不堪,面上的神态也显得疲倦,只是在见到周佩时,那干瘦的面孔上还是显出了一丝温润柔和的颜色。
“女儿等久了吧?”他快步走过来,“不行礼、不行礼,君武的消息……你知道了?”说到这里,面上又有凄然之色。
“君武只是负伤,并无大碍,女儿今日过来,是希望……能向父皇陈说利害,望父皇能够收回成命,镇江虽失,但事情尚有可为,只要临安……”
她的话说到这,周雍摆了摆手:“女儿啊,这些事情,交由朝中诸公,朕……唉……”
“可为何父皇要下令给钱塘水师移船……”
“女儿啊!这些事情……让秦卿跟你说好不好?秦卿,你进来——”
周雍面色为难,朝着门外开了口,只见殿门外等着的老臣便进来了。秦桧头发半白,由于这一个早上半个上午的折腾,头发和衣服都有弄乱后再整理好的痕迹,他微微低着头,身形谦恭,但脸色与目光之中皆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慷慨之气。秦桧于周佩见礼,随后开始向周佩陈说整件事的利害所在。
上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这宫殿之中,周佩一袭长裙,笔直地挺立。听得秦桧的说辞,她双唇紧抿,只是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愤怒,过不多时,她指着秦桧大骂起来。秦桧当即跪倒,口中说辞并不停止,周佩或骂或辩,最终还是朝向一旁的父亲开始说话。
她神色凄然,先是说君武在前方的奋战将毫无价值,又论及百万人的牺牲,后又开始驳斥秦桧的狼子野心,武朝恐又要重蹈靖平年间的覆辙。说到后来,周雍终于也忍不住了。
“奋战奋战,什么奋战,谁能奋战……镇江一战,前线士兵破了胆,君武太子身份在前线,希尹再攻过去,谁还能保得住他!女儿,朕是平庸之君,朕是不懂打仗,可朕懂什么叫坏人!在女儿你的眼里,如今在京城之中想着投降的就是坏人!朕是坏人!朕以前就当过坏人所以知道这帮坏人能干出什么事情来!朕信不过他们!”
他的声音震动这宫殿,唾沫粘在了嘴上:“朕信得过你,信得过君武,可局势至此,挽不起来了!现在唯一的出路就在黑旗,女真人要打黑旗,他们没空搜刮武朝,就让他们打,朕已经着人去前线唤君武回来,还有女儿你,咱们去海上,女真人只要杀不了我们,我们就总有再起的机会,朕背了逃跑的骂名,到时候让位于君武,不行吗?事情只能如此——”
周佩流着眼泪,低吼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将那半壁江山割给了华夏军!”
“朕也想割!”周雍挥手吼道,“朕放出意思了!朕想与黑旗谈判!朕可以与他们共治天下!甚至女儿你……你也能……但那黑旗做了什么!女儿啊,朕也跟你两次三番地说了这些,朕……朕不是怪你。朕、朕怪这朝堂沽名钓誉的众人,朕怪那黑旗!事已至此,能怪朕吗,朕能做的都做了!这件事就是他们的错——”
“我不会去海上的,君武也一定不会去!”
“那只有朕活着,或许君武还能保下一条命来!朕思前想后,已经决定了——”
“父皇你贪生怕死,弥天大错……”
“闭嘴闭嘴!”
周雍歇斯底里地呐喊出来。
“朕是一国之君!”
“朕是天子!”
“朕是皇帝——”
声音回荡,代表九五之尊的威严而隆重的金黄袍袖挥在空中,树上的鸟儿被惊得飞走了,皇帝与公主的威严在宫殿里对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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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类行人的身影从不同的方向离开院子,汇入临安的人流当中,铁天鹰与李频同行了一段。
“禁军余子华乃是陛下心腹,才能有限唯忠心耿耿,劝是劝不了的了,我去拜访牛兴国、而后找牛元秋他们商议,只希望众人齐心,事情终能有所转机。”
“庙堂之事,我一介武夫说不上什么了,唯有拼命而已。倒是李先生你,为天下计,且多保重,事不可为,还得见机行事,不必勉强。”
“世间事,有时候勉强不得,又有些时候,非得勉强,谁说得准呢。”
“那倒也是……李先生,重逢许久,忘了问你,你那新儒家,搞得怎么样了?”
“重视格物,推行教化,希望最后能将秦老之学融会贯通,推行出去,开了头了,可惜天下不定,时不我待。”
“先生还信它吗?”
“我之所学愚钝,或许因为在太平年间的所学,到了乱世左支右拙,可或许从乱世中长成之人,又能有更多更新的领悟呢,我等的希望,或许还在下一代之上。但儒学千年道统,德新深信不疑。”
“那便行了。”
“铁捕头不信此事了?”
“老夫一生都是江湖市井之人,又趟过公门这摊浑水,许多事情的对对错错,问不尽、分不清了。其实,也没那么讲究。”
老捕快笑了笑,两人的身影已经渐渐的接近安定门附近预定的地点。几个月来,兀术的骑兵尚在城外游荡,靠近城门的街头行人不多,几间店铺茶楼有气无力地开着门,油饼的摊子上软掉的大饼正发出香气,几许路人缓缓走过,这平静的景色中,他们就要告辞。
“李先生,你说,在将来的什么时候,会有人说起今日在临安城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吗?”
“或许有一天,宁毅得了天下,他手下的说书人,会将这些事情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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