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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596节

“开玩笑……凶残、奸狡、疯狂、暴虐……我哪有这样了?”

不远处,火焰在夜幕下的山道间轰然爆开、肆虐焚烧。

“……王八蛋,污蔑我……”

第九二四章 转折点(一)

武振兴元年三月,以望远桥之战为转折点,持续长达四个月的西南战役,进入华夏军的战略反攻期。

对道路的争夺、厮杀是与交换俘虏的“和平谈判”同时展开的。虽然是数百俘虏的交换,但金国方面筛选名单上仍旧费了不小的功夫。谈判开始之后的第三天,华夏军各部安排有四路兵力朝黄明县、雨水溪方向延伸、打通追击的道路。

女真方面的军队调配同样迅速,在华夏军前进的同时,金国军队支起白幡,尽起兵器,摆出了一场全面进攻、破釜沉舟的哀兵态势。最初的几日里,这样的姿态极为坚决,于局部的几个关键区域上,女真部队一度展开强攻,攻势激烈而细碎,犬牙交错。

若是从后往前看,这样老练的佯攻手段一度迷惑了许多人——当然也不能纯粹说是佯攻,若是金人真的不要命,非要不顾一切突入成都平原,那么长期来看金人固然有无法回家的可能,但至少短期内,仍旧能给华夏军制造大量的麻烦——也由于这样的手段,华夏军在三月前几日的动作相对谨慎,而由于金军的态度看来逼真,对李如来等汉将的策反工作,实际上也遭受了拖延。

这样的局面自然不可能持续太久,三月初六,随着华夏军几支特种作战的队伍一直都在坚决稳健的挺进,女真人在前线的局面,便再也无法绷下去了。这一天,随着拔离速率领前线军队发起总攻,金军主力开始后撤,图穷匕见的一刻,数十里的山中战场瞬间沸腾起来。

从狮岭到秀口,进攻的部队遭遇了密集的炮击,剩余的火箭弹有半数被批准使用,数万的汉军被堵在了战场前方,对汉军的策反,在此时成为战场上一部分的关键。

早几天发生在望远桥的大战结果,纵然金军当中大量底层士兵都还不清楚有着怎样的意义,汉军更是被严格封锁隔绝了消息,但作为高级将领的李如来等人,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是清楚的。如果说一开始对女真人要撤的传闻他们还将信将疑,但到得初六这天,女真人的真实意图就开始变得明确了。

前线的大规模进攻弄得声势浩荡,完颜撒八对李如来等人也看得极严,但是在华夏军的间谍运作下,必要的信息还是递到了几名关键将领的眼前。

对于这一次的策反,华夏军给的条件其实并不宽容。一旦反正,汉军各部必须立即投入战场,负责完成对金军前进部队的反攻、围堵与歼灭——在各种细则上来说,这是梁山投名状的翻版,需要用命来换的洗白,由于都意识到了战事进入关键阶段,李如来等人一度想要坐地起价,但华夏军的交涉并未妥协。

负责策反李如来的,是一度在秘书室中跟随宁毅工作的华夏军军官徐少元,他此前已经两度成功接洽李如来,到初六这天,由于女真人的看管严格,本拟以书信对李如来发出最后的通牒,但对方神通广大,竟在女真人的眼皮子地下让徐少元与其近卫互换了身份,双方得以直接见面。

在转达了华夏军方面要求之后,李如来沉下了脸开始诉苦,诸如“手下兄弟战力不强”、“金狗看管甚严,难以知会所有人动手”、“对上拔离速无异于送死”云云,到得后来,亦有“我们不降,几万人挡在路上,你们也很麻烦”的威胁,徐少元只是冷漠地摇头。

“指挥部、总参已做了决定,今夜子时前,你们不反正,我们发动进攻,杀穿你们。你们假反正,出工不出力挡住了路,我们一样杀穿你们。这是二号计划,预案已经做好。”徐少元道,“宁先生另外让我带给你几句话。”

“……说。”

“宁先生说,长久以来,你们是武朝的将领,本该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你们没有做到。当然,你们有自己的理由,你们可以说,十多年来,谁都没有在女真人面前打过一场漂亮的胜仗。但这场胜仗,今天有了。”

“华夏军拿命走出来了一条路,你们如果要走,把命拿出来,把你们这十多年丢了的尊严和人格拿起来,去履行一个军人的义务。当然如果事实证明,你们拿不起来,觉得自己能给人添麻烦,那只说明你们没有活下去的价值……这么多年来,华夏军从来没怕过麻烦。”

由徐少元带过来的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语令对方的面色多少有些不自然,李如来沉默半晌,着人将徐少元送出去,只是待徐少元离开之时,他也加了一句话:“你也回去问问宁先生……他这样办事,将来墙倒的时候,不怕众人推啊?”

这天天黑之后,汉军营地里,一场大规模的反正起义爆发了,约有四分之一的军队第一时间做出了向金国部队进攻的动作,另有四分之一陆续跟上,而更多的部队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负责看管汉军部队的完颜撒八带领亲卫队与叛乱的李如来所部展开冲突,之后从李如来安排的重重包围中厮杀而出。

苍莽的群山中,激烈的争夺于焉展开。这期间,第一师、第二师的大部分成员肩负起了狮岭、秀口正面对拔离速的阻击任务,第四师、第五师中最擅长野战攻坚的有生力量,联合宁毅率领的数千人,则陆续投入到了对金军后撤各条山路的阻隔、攻坚、歼灭作战里去。

三月初六,在第一时间对后撤山路上的六处节点发动进攻的约有七千余人,到初八,这个规模扩大到一万三,初十,陆续攻向前方的兵力达到两万,进攻的前沿直接延伸到地势复杂的雨水溪。

从望远桥到剑阁,一共不到一百里的距离,强行军的速度只需要一天的时间便能到达,但将近十万的金国部队就此被截停在蜿蜒的山路上。

事实上,针对撤退的情况,明白投降无幸金国军队与将领亦做出了惨烈而顽强的抵抗。此时虽然华夏军拿出了跨时代的火器,但在地势崎岖的山道中,火器的力量终究是被削减到最小了。追击的华夏军部队沿着比道路更为崎岖的小路而走,所能携带的武器和物资也不多,他们所占的优势只是攻占某个点便能拦阻一支大军,但在作战的局部上,金军的人数优势再度回来了,甚至也不需要再过多地畏惧华夏军的火器。

因为这样的认知,在这场撤退之中,完颜宗翰采取的做法并不是匆忙地逃离,而是成建制地分割与动员金军当中的各个部队,他将任务明确到了每一名千夫长,一旦遭遇华夏军的阻击,即停留下来集合局部上的优势兵力,吞下华夏军的这一部。

若从兵法上来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应对是十分正确的,也恰恰体现了完颜宗翰征战一生的老辣与难缠。但他不曾考虑到或者即便考虑到也无能为力的一点是,从大军后撤的一刻开始,女真军中经由完颜阿骨打、完颜宗翰等一代人耗费三十年打磨出来的无敌军心,终于开始瓦解了。

之前入侵西南一路之上的艰难还能够说是遇上了势均力敌的敌人——毕竟金军之前也打过艰难的仗,敌人的强大甚至也让他们感到热血沸腾——但这一刻,人数占有的大军转而撤退,无形中说明了许多问题。

部分将领中的“有识之士”仍旧在维持和鼓舞着士气,在局部的山间战场上,厮杀仍旧狂暴而激烈,女真部队歇斯底里地冲向拦路的华夏军,将领们身先士卒,要为后撤的大军杀开一条道路,要以优势兵力配合这蔓延的山路将华夏军一块一块地吞噬。

但情况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即便是冷兵器的互相冲杀,金人也一次又一次地在他们原本擅长的作战里败下阵来,悍不畏死的女真战士被砍翻在血泊之中,部分已经开始珍视生命的士兵选择了溃散与逃离。

这样的变化也随即被反馈到了华夏军前敌指挥部里:虽然女真人的应对仍旧极为老辣,部分将领的运筹帷幄甚至出现比之前更为主动的状态,作战厮杀也依旧气势汹汹,但在成规模的作战与配合中,往往开始出现鲁莽有余又或者崩溃过快的情况,他们正在逐渐失去相互配合的沉着与韧性。

“……当习惯了野蛮作战的女真人开始讲究人数优势的时候,说明他们走的下坡路已经开始变得明显了。”

三月初十,宁毅的命令与定调传遍全军,也在不久之后传到了金军的那边:“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一百里的山路上,一点点一片片地剔掉他们尊严,让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能认得清楚,所谓的满万不可敌,已经是过时的老笑话了!”

女真人作为这个时代巅峰军队的素质正在瓦解,但对于普通的军队而言,仍旧是噩梦。三月十一,挡在前线的拔离速、撒八部队在付出了巨大损失后开始后撤突围,原本挡在后方不断捣乱的汉军部队成了困兽之前的羔羊。

虽然经受着双方压迫,不敢后撤的李如来等人顽强抵抗,但经过了一天的厮杀,拔离速、撒八仍旧带队杀穿了李如来的大营,反正汉军各部伤亡惨重。

这对于李如来以及汉军各部而言,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甚至多年以后他曾经出言感叹:“活下来的人,总算能对华夏军交代得过去了。”

在兄长银术可的死讯传来后,拔离速额系白巾,作战凶猛异常。但从他调兵的手法上看,这位女真的宿将仍旧保持着巨大的清醒和理智,他以哀兵姿态鼓舞军心,与完颜撒八合作殿后,顽强抵抗着华夏第五军第一、第二师的追击。

前方山间的情况,在惨烈的战斗中却逐渐变得艰难起来。

对于女真人恶言,斥候的作战在地势复杂的群山中不断持续,晴天里偶尔能看见蔓延的山火,烟雾升腾,若是雨天山路湿滑,更是难行。道路不时被杀出的华夏军挖断,或是埋下地雷,又或是某个关键点上遭受了华夏军的占领,前方的攻坚在进行,后续的军队便满山满谷地被围堵在路上,这样的情况下,偶尔还会有冷枪从树林之中飞出,击中某个将领或者头目,人群拥挤的情况下,根本连躲避都变得艰难。

余余仍旧带领斥候与精锐的女真士兵们在山间奔走,拦阻华夏军士兵的追击,在一定的时间内也给追击的华夏军部队造成了麻烦。三月十四,余余率领的斥候部队遭遇华夏军第四师第二旅第一团,这是华夏军中的精锐团,后来被称为“胜利峡英雄团”——在去年雨水溪击溃讹里里所部的“吞火”作战中,这一团在团长沈长业的带领下于胜利峡阻击敌人后撤主力,伤亡过半,寸步不退。

当时的团长沈长业于胜利峡作战的一个月后牺牲在山间的战场上,如今接替他位置的团长是原本的二营营长丘云生,遭遇余余等人后,他指挥部队展开作战。

余余是跟随阿骨打崛起的老将领,本是最老辣的猎人,穿山过岭如履平地,挽弓射箭即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准确命中敌人。丘云生是农户出身,家人在中原的逃难中死去,他随后被田虎部队征兵,进攻小苍河后稀里糊涂加入的华夏军,遭遇余余之后,他让手下部队依靠地形正面作战,自己则依靠着前期勘察的优势,带着一个连队,绕过最为凶险湿滑的山路,对余余的后方展开包抄。

作战结束后,人们在死人堆里捡出了余余的尸体。

捷报传遍整个战场,对于金军部队而言,当然则只能算是噩耗。

这不会是三月里唯一的噩耗。

三月十六,达赉在一场身先士卒的作战中死去了。

整个西南战役的四个多月时间,这位心情狂躁的女真将领都在想着向渠正言一报当年在西北的仇恨,而华夏军这边也因此做过数个针对性的预案。但直到最后,这样的事情都不曾发生,双方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战场上展开直接的对峙。

三月十六这天,达赉率领麾下士兵进攻回师道路上一处名叫鱼岭的小高地,试图将钉在这处山头上威慑山腰道路的华夏军包围、驱赶出去。华夏军据地利以守,战斗打了大半天,后方上万军队被堵得停了下来,达赉亲自上阵组织了三次冲锋。

在快要推进到山头的那次进攻中,一名身负重伤倒在血泊中的华夏军士兵暴起发难,当时达赉身边犹有八名女真勇士拱卫,但在那无比激烈的锋线上,谁都没能反应过来,双方换了一刀,达赉的长刀贯穿了扑下来的华夏军士兵的胸膛,那华夏军士兵的一刀却是照着面门当头砍下。头盔被劈出了豁口,半个脑袋被当场劈开了。

厮杀并未因此停下,到得这天夜里,占据山头的华夏军才在女真人好不容易拖过来的大炮轰击下离去,而前方一里之外的道路,随后又被华夏军士兵占领,他们将道路挖开,埋下了地雷。

十万人拥挤在蔓延的山道上,犹如一条体型太过庞大的巨蛇要钻过太细的甬道,而华夏军的每一次进攻,都像是在蛇身上订下钉子。由于地形的影响,每一场厮杀的规模都不算大,但这每一次的战斗都要令这条大蛇几乎整个的停下来。

双方都在经受巨大的损失,但随着时间的推进,萦绕着女真部队的,是一日更甚一日的焦躁,到得这一刻,从将领到士兵都已经意识过来了,原本的猎人,已经彻底变成了猎物。身形庞大而臃肿的金国部队开始急于逃脱,而人数虽少的华夏军部队已经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扑了上来,要一口一口地将这只猎物,撕成骨架。

第九二五章 转折点(二)

三月中旬,西南的山间,天气阴霾,云层压得低,山间的土壤像是带着浓重的水汽,道路被军队的脚步踩过,没多久便化为了恼人的泥泞,士兵在行走中高一脚低一脚,偶尔有人脚步一滑,摔到道路一旁或高或矮的坡下头去了,泥水浸湿了身体,想要爬上来,又是一阵艰难。

北地而来的士兵不堪南方的风雨,有的染上了风寒,进入路边仓促搭起的伤兵营中将就住着。臃肿的后撤军队仍旧每日里前行,但即便停下来,也不会被撤退的部队落下太远。军队自三月初六开拨回转,到三月十八,抵达了黄明县、雨水溪这条战场中线的,也不过一两万的前锋。

华夏军不可能越过女真兵线后撤的锋线,留下所有的人,但阻击战爆发在这条后撤的延绵如大蛇一般兵线的每一处。余余死后,女真部队在这西南的崎岖山间更是失去了大部分的主动权,华夏军籍着前期的勘察,以精锐兵力越过一处又一处的艰难小道,对每一处防御薄弱的山路展开进攻。

若是软柿子好捏,便坚决地予发动进攻,若遇上意志坚决战力也保持得不错的金国精锐,便先在附近的树林中骚扰一波,使其暴躁、使其疲惫,而若是金兵要往山间追过来,那也正中华夏军的下怀

——脱离几条相对好走的道路后,这一片的山岭间每一处都可以当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想要突破华夏军防守时的配合,需要几倍的兵力推过去。而事实上,即便有几倍的兵力赶来,山林之中也根本无法展开攻击阵型,后方士兵只能看着前方的同伴在华夏军的弩弓封锁下赴死。

这是最憋屈的仗,同伴死去时的痛苦与自身可能无法回去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若是受了伤,这样的痛苦就更是令人绝望。

对于斗志昂扬的金国部队来说,之前的哪一刻都无法预料到今天的状况。尤其是在进入西南之前,他们一路高歌猛进,数十万的金国部队,一路烧杀抢掠,破坏了足有上千万汉人聚居的所在,他们也抢掠了无数的好东西。不到一百里的山路,近在咫尺,许多人就在此时回不去了。

一些人也很难理解上层的决定,望远桥的大战失利,此时在军中已经无法被掩盖。但即便是三万人被七千人击溃,也并不代表十万人就必然会完全折损在华夏军的手上,如果……在逆境的时候,这样那样的牢骚总是免不了的,而与牢骚相伴的,也就是巨大的悔恨了。

当金国依旧贫弱时,从大山之中杀出来的人们上了战场、面对死亡,不会有这样的悔恨,那不过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的光棍行为,但这一刻,人们面对死亡的可能时,便不免想起这一路上劫掠的好东西,在北地的好生活来,这样的悔恨,不仅会出现,也随之倍增。

但在眼下,还没有金国部队选择投降求饶,这一路南下,自己这边的人做过些什么,大家自己心中都清清楚楚,这十余年来的征战和对峙,发生过一些什么,金国士兵的心中也是有数的。

这些事情做过之后,如果敌人是败在自己手上,那是会被扒皮拆骨的。

而这些天以来,在西南山中华夏军所表现出来的,也正是那种不顾一切都要将整个金国部队扒皮拆骨的强烈意志。他们并不畏惧于强者的仇恨,击溃斜保之后,宁毅将斜保直接杀死在宗翰的面前,将残破的人头扔了回来,在最初自然激起了女真部队的愤怒,但随后人们便渐渐能够咀嚼着行为背后透着的涵义了。

尤其是在这十余天的时间里,少数的华夏军部队一次又一次的截在女真大军行进的道路上,他们面对的不是一场顺风顺水的追逐战,每一次也都要承受金国部队歇斯底里的进攻,也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和代价才能将后撤的军队钉死一段时间,但这样的进攻一次比一次激烈,他们的眼中显出的,也是最为坚决的杀意。

在刻骨的仇恨面前,不会有人在意你将来所谓报复的可能。

战争的天平正在倾斜,十余天的战斗败多胜少,整支大军在这些天里前进不到三十里。当然偶尔也会有胜绩,死了弟弟后身披白袍的完颜设也马一度将一支数百人的华夏军军队围困住,轮番的进攻令其全军覆没,在其死到最后十余人时,设也马试图招降折辱对方,在山前着人喊话:“你们杀我兄弟时,料到有今天了吗!?”

山上半身染血互相搀扶的华夏军士兵也哈哈大笑,咬牙切齿:“若是披麻戴孝便显得厉害,你看见这漫天遍野都会是白色的——你们所有人都别再想回去——”

那呐喊坚定而又血腥。就在这支队伍被设也马以数倍的代价杀光的第二天,三月十九,渠正言带领毛一山等少数精锐攻坚团,配合十数枚火箭弹的发射,击穿雨水溪阵地,切断了女真人这条回家的道路。

……

漫天的春雨降下来。

战马穿过泥泞的山道,载着完颜设也马朝对面山脊上过去。这一处无名的山脊是完颜宗翰暂设的大营所在,距离黄明县仍有十一里的路程,周围的山岭地形较缓,斥候的防御网能够朝周围延展,避免了帅营半夜挨火器的可能。

淅淅沥沥的雨中,聚集在周围营帐间、雨棚下的士兵士气不高,或形容沮丧,或情绪狂热,这都不是好事,士兵适合打仗的状态应该是从容不迫,但……已有半个多月不曾见过了。

作为西路军“皇太子”一般的人物,完颜设也马的盔甲上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他的战斗身影鼓舞着不少士兵的士气,战场之上,将领的坚决,许多时候也会化作士兵的决意。只要最高层没有倒下,回去的机会,总是有的。

完颜设也马的小队伍没有大营前方停下来,引导的士兵将他们带向不远处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帐篷。设也马下得马来,掀帐进去,完颜宗翰、韩企先两人正围着简陋的沙盘讨论。

“父帅,韩大人。”设也马向两人见礼,宗翰摆了摆手,他才起来,“我听说了雨水溪的事情。”

宗翰点头:“你前天打的,有欠稳重。生死相争,不在口舌。”

设也马微微沉默了片刻:“……儿子知错了。”

帐篷里便也安静了一会儿。女真人顽强后撤的这段时间里,不少将领都奋勇当先,试图振奋起军队的士气,设也马前日全歼那两百余华夏军,原本是值得大力宣传的消息,但到最后引起的反应却颇为微妙。

引起这微妙反应的一部分原因还在于设也马在最后喊的那几段话。他自弟弟死去后,心中憋闷,无以复加,策划与埋伏了十余天,终于抓住机会令得那两百余人落入包围退无可退,到剩余十几人时方才喊话,也是在极度憋屈中的一种发泄,但这一拨参与进攻的华夏军人对金人的恨意实在太深,即便剩余十多人,也无一人求饶,反倒做出了慷慨的应对。

——若披麻戴孝就显得厉害,你们会看到漫山的白旗。

一部分或者是恨意,一部分或者也有落入女真人手便生不如死的自觉,两百余人最后战至全军覆没,还拉了近六百金军士兵陪葬,无一人投降。那应对的话语随后在金军之中悄然传开,虽然不久之后上层反应过来下了封口令,暂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但总之,也没能带来太大的好处。

“……宁毅人称心魔,有的话,说的却也不错,今天在西南的这批人,死了家人、死了亲人的不计其数,若是你今天死了个弟弟,我完颜宗翰死了个儿子,就在这里大呼小叫以为受了多大的委屈,那才是会被人嗤笑的事情。人家多半还觉得你是个小孩子呢。”

宗翰看着沙盘,有些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来:“这次杀回去,将来你们与黑旗之间,还有灭国之战要打,到最后,一边多半是要死绝了的。你最好……现在就摆正这心态。”

“……是。”营帐之中,这一声声响,之后应得极重。宗翰此后才扭头看他:“你此番过来,是有什么事想说吗?”

“华夏军占着上风,不要命了,这几日,依儿臣所见,军心动摇得厉害。”这些时日以来,军中将领们谈及此事,还有些避讳,但在宗翰面前,受过先前训示后,设也马便不再讳饰。宗翰点头:“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儿臣请命,进攻雨水溪。”设也马说道,“依儿臣所见,雨水溪地势不同于黄明,那边地形复杂,防线不窄。华夏军以精锐力量进攻,表面上是占住了地方,实际上若要防守,人手未必会够。儿臣带人反攻过去,最好是两面夹攻,我方人数占优,在雨水溪那里,华夏军不论是展开作战,还是打一阵后转移,对我方都有好处。”

宗翰看着地图,没有说话,一旁的韩企先此时方才开了口:“其实……雨水溪就算暂时放下,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华夏军占的是前期勘察地貌的便宜,能够在大道之外的山间冒险突进,因而给我们造成这些麻烦,他们掌控最强的还是雨水溪、黄明县之前的这段路,黄明县到剑阁,眼下仍在我们手中,撤退之初大帅便安排了高将军到后方熟悉山间环境,在各个小道上设下陷阱,因此,只要能过了黄明,后撤的难度,已大大减少了。”

宗翰与设也马是父子,韩企先是近臣,眼见设也马自请去冒险,他便出来安抚,其实完颜宗翰一生戎马,在整支大军行进艰难之际,手底下又岂会没有半点应对。说完这些,眼见宗翰还没有表态,韩企先便又加了几句。

“另外,大帅将营地设于此,也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切断两边山间通行的可能。如今东侧山间七八里可能的路径都已被我方阻隔,华夏军想要绕过去横击我军前路,又或者突袭黄明县城的可能性已经不大,再过两日,我们通行的速度便会加快,此时即便费一番功夫拿下雨水溪,能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设也马却摇了摇头,他严肃的脸上对韩企先露出了一丝笑容:“韩大人不必如此,我军内中状况,韩大人比我应该更加清楚。速度不说了,我方军心被那宁毅这样一刀刀的割下去,大家能否生抵剑阁都是问题。而今最重要的是如何将军心鼓舞起来,我领兵进攻雨水溪,不管胜败,都显出父帅的态度。而且几万人堵在路上,走走停停,与其让他们无所事事,还不如到前方打得热闹些,即便战况焦灼,他们总之有点事做。”

白巾沾了黄泥,盔甲染了鲜血,完颜设也马的这番话,确实透出了不凡的见识与勇气来。其实跟随宗翰征战半生,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此时也已经是年近四旬的汉子了,他作战勇猛,立过许多军功,也杀过无数的敌人,只是长期随着宗翰、希尹、高庆裔、韩企先等杰出人物在一起,有些地方,其实总是有些逊色的。

直到斜保身死,女真军队也陷入了问题之中,他身上的品质才更多的显现了出来。事实上,完颜设也马率兵进攻雨水溪,不论是战胜华夏军,还是籍着华夏军兵力不够暂时将其于雨水溪逼退,对于女真人来说,都是最大的利好,往日里的设也马,必然会做这样的打算,但到得眼下,他的话语保守许多,显得更加的稳健起来。

韩企先便不再反驳,一旁的宗翰缓缓地叹了口气:“若着你去进攻,久攻不下,如何?”

“儿臣……当以保全力量为要,能胜则争胜,若不能胜,尽量以拖住华夏军,使其投入更多兵力到雨水溪为目的,缓解周围局势。”

宗翰看了一眼韩企先,韩企先微微摇头,但宗翰也朝对方摇了摇头:“……若你如往日一般,回答什么身先士卒、提头来见,那便没必要去了。企先哪,你先出去,我与他有些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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