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673节
宁忌一声骂,挥手格挡,一拳打在了对方小腹上,秦维文退后两步,随后又冲了上来。
两人在路边互殴了许久,待到秦维文脚步都踉踉跄跄,宁忌也挨了几拳几脚之后,方才停下。道路上有大车经过,宁忌将战马拖到一边让路,然后两人在路边的草坡上坐下。
“你非得出去干什么啊……”秦维文说道。
“我找到那个贱人,一刀宰了她。”宁忌道。
秦维文沉默了片刻:“她其实……以前过得也不好,可能我们……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关我屁事,要么你一起去,要么你在山窝窝里猫着!”
“我来给你送东西。”秦维文起身,从战马上结下了包袱,又坐了回来,将包袱放在宁忌腿边,“你、你爹让我送来给你的……”
“啊……”
“要不然老子怎么找得到你!真要抓你你走得掉吗!”秦维文等着眼睛嚷了一句,扯动脸上的上,令得他有些龇牙咧嘴,随后还从怀中拿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喏,这封信里有华夏军在外头各种人手的联系办法,你看完以后,就把它烧了,现在给你,没有拆封,你现在就看。待会就要烧!”
宁忌默默地拆开了信,那信函当中,写的果然是一些华夏军在外界的接头办法,他揉了揉眼睛,努力地背着。待到了信函的最后,又有两行字。
父亲的笔迹写着:儿子,保重自己啊。
母亲的笔迹写着:早点回来。
周围又有泪水。
宁忌忍住声音,努力地擦着眼泪,他读出声来,结结巴巴的将信函中的内容又背了两遍,从秦维文手中夺过火折子,点了几次火,将信纸烧掉了。
秦维文的眼泪也在掉,此时站起来,朝宁忌肩膀上踢了一脚:“你非得出去送死啊!”
宁忌道:“老子的武功天下第一,你这种不能打的才会死——”
他也不在乎秦维文踢他了,打开包袱,里头有干粮、有银两、有兵器、有衣服,仿佛每一个姨娘都朝里头放进了一些东西,然后父亲才让秦维文给自己送过来了。这一刻他才明白,早晨的偷跑看起来无人发觉,但说不定父亲早已在家中的阁楼上挥手目送自己离开了。而且不仅是父亲,瓜姨、红提姨甚至兄长与初一,也是能够发觉这一点的。
他们必定是不想自己离开西南的,可在这一刻,他们也并未真正做出阻止。
宁忌挎上包袱朝前方走去,秦维文没有再跟,他牵着马:“你放她一条生路啊——”
“我把她头带回来给你当球踢——”
“你要不要马啊——”
“去你马的啊——”
“我草你大爷——”
宁忌的脸颊上,泪水停不下来,他只能一边走,一遍骂,过得一阵,秦维文的声音没有了,宁忌才敢回头朝西南看,那边仿佛父母还在朝他挥手。
总有一天,年轻的燕子会离开温暖的巢,去经历真正的风雨,去变得强壮……
爹、娘、哥哥、嫂嫂、弟弟、妹妹……
等到我回来了,就能保护家里所有的人了……
……
这一刻,夏日的阳光正洒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
邹旭带着一队人马,北上晋地,试图谈下有利的交易;刘光世、戴梦微在长江以南蓄势待发;江南,公平党攻城略地,不断扩张;而在福建,正统朝廷的革新措施,正一项接一项的出现。
名叫平安的和尚跟随着林宗吾,渡过了黄河,朝着南面而来。而名叫宁忌的少年,朝着东边、北边的残酷天地——
一路前行。
第一零二零章 无形之物
下午的阳光晒进院子里,母鸡带着几只小鸡便在院落里走,咯咯的叫。宁毅停下笔,透过窗户看着母鸡走过的景象,微微有些出神,鸡是小婵带着家中的孩子养着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名叫啾啾的狗。小婵与孩子与狗现在都不在家里。
随后秦绍谦过来了。
独眼的将军手里拿着几颗瓜子,口中还哼着小曲,很不正经,像极了十多年前在汴梁等地逛窑子时的样子。进了书房,将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最后两颗瓜子在宁毅的桌子上放下,然后看看他还在写的稿子:“主席,这么忙。”
“处理家事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推了十几个会,少写了很多东西,现在都要还债。对了,我叫维文去追宁忌了。”
“小家伙没出息,被个女人骗得跟自己兄弟动手,我看两个都不该留手,打死哪个算哪个!”秦绍谦到一边取了茶叶自己泡,口中如此说着,“不过你这样处理也好,他去追上宁忌,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以后不至于记恨,或者秦维文有出息一点,跟着宁忌一起闯闯世界,也挺好的。”
“别说了,为了这件事,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开导他娘。”
“他娘是谁来着?”
“……”
宁毅看着秦绍谦,只见对面的独眼龙拿着茶杯笑起来:“说起来你不知道,前几天跑回来,准备把两个小子狠狠打一顿,开解一下,每人才踢了一脚,你家几个女人……好家伙,就在前面挡住我,说不许我打她们的儿子。不是我说,在你家啊,老二最受宠,你……那个……御内有方。佩服。”他竖了竖大拇指。
“秦老二你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说点正经的,这件事得上下封口,我那边已经下了严令,谁传出去谁死。你这边我不担心,怕老大那里没经验,你得提醒着点。古往今来但凡帝王之家,子嗣的事情上没有落得了好的,你如今换了个名字,但权力还是权力,谁要让你心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先让你家宅不宁。老实说,维文落进这件事里,是对他的考验,对小忌,那得看造化了。”
宁毅点了点头,倒没有多说什么,随后笑道:“你那边如何了?我听说最近跟陆桥山关系搞得不错?”
“还行,是个有本事的人。我倒是没想到,你把他捏在手上攥了这么久才拿出来。”
“从和登三县出来后第一战,一直打到梓州,中间抓了他。他忠于武朝,骨头很硬,但平心而论没有大的劣迹,所以也不打算杀他,让他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后来还发配到工厂做了一年事。到女真西路军入剑门关,他找人申请希望去军中当敢死队,我没有答应。后来退了女真人以后,他慢慢的接受我们,人也就可以用了。”
宁毅笑着说起这事。
西南之战结束后,华夏军一方面面对的是地盘的急剧扩大,另一方面则要面对自身兵力锐减的状况。去年成都大会之前,几支军队首先是全力的整编俘虏兵,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遣散,恶迹斑斑的要受到惩罚,到得成都大会后,则进入振臂一呼,收练新兵的阶段。
在这个过程里,第五军的基本盘仍旧留在成都平原到剑阁一线,而由于西南大战最后收尾在汉中,那么从剑阁往汉中方向,华夏军又多出了一块直通汉水的地盘,这一片通商也是未来可能展开征战的桥头堡,目前是交给第七军镇守的。
汉中之战里第七军损伤过半,后来除收编了王斋南的部分精锐外,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扩充。到得今年春天,才由陆桥山领着整编与训练过后的一万二千余人并入第七军。
对于这些投降后接受整编的军队,华夏军内部其实多有些瞧不起。毕竟长期以来,华夏军以少胜多,战绩彪炳,尤其是第七军,在以两万余人击溃宗翰、希尹的西路大军后,隐隐的已经有天下第一强军的威势,他们宁愿接受新参军的意志强烈的新兵,也不太愿意待见有过投敌污迹的武朝汉军。
不过,当这一万二千人过来,再改编打散经历了一些活动后,第七军的将领们才发现,被调配过来的或许已经是降军当中最可用的一部分了,他们大多经历了战场生死,原本对于身边人的不信任在经过了半年时间的改造后,也已经大为改善,随后虽还有磨合的余地,但确实比新兵要好用无数倍。
另一方面,作为华夏军对外延伸的一部分,第七军如今所在的地盘目前两年肩负的主要是外交、商贸、物流等工作。这些具体事务固然不是军队主导,但需要第七军参与的地方仍旧不少,而整个第七军的作风过于硬朗,杀人夺城一把好手,与周围人妥善交流是不太会的。宁毅与秦绍谦几度沟通,将陆桥山派过去之后,由这位看似身段柔软实际目的明确的武朝降将来负责部分事情,倒是让商客们的投诉少了许多。
“……将陆桥山派过去的考虑有几个,现在看起来效果还行,你看看这份稿子。”宁毅说着,打开身边的抽屉,给秦绍谦递过来两张纸。
秦绍谦接过看了几眼,其中一份是针对先前大战伤员,在各地建立第二批疗养院,同时增加兵员待遇的稿子。另一份则是关于肃清军纪,看起来四平八稳,实际上内外都透着血腥气的计划了。
“这是准备在几月公布?”
“再等两个月吧。”宁毅道,“自古以来占了外贸关卡的军队油水都是最多的,去年打败女真人之后,我们有过一段时间的平静期,伤兵在修养,军队等整编,但接下来诱惑就来了。第七军那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代表他们永远反应不过来,去年年末你处理的那两件违纪,简直是明抢,好在没有杀人。但你知道你手下那些人,往后他们觉出钱的好了,不会吝啬杀人的。”
秦绍谦将稿纸放到一边,点了点头。
“所以我把陆桥山的人派过去,还有那些整编过来的……兵其实是好兵,但里头有些领头的,以前见过世面,去年的整编,不见得就能把他们稳定下来,现在有了个好地方,他们心里蠢蠢欲动……我知道在第七军里头,也有人抱怨说这些降兵过来,占了他们的油水。这些油水,就要变成断头台了。他们就是给猴子看的鸡,要没有这些鸡,我们就得杀抗金功臣了。”
“这是好事,要做的。”秦绍谦道,“也不能全杀他们,去年到今年,我自己手下里也有些动了歪心思的,过两个月一起整风。”
“嗯。”宁毅点头笑道,“今天主要也就是跟你商量这个事,第七军怎么整风,还是得你们自己来。无论如何,将来的华夏军,军队只负责打仗、听指挥,一切关于政治、商业的事情,不许参与,这必须是个最高原则,谁往外伸手,就剁谁的手。但在打仗之外,光明正大的福利可以增加,我卖血也要让他们过得好。”
“倒是陆桥山背这个锅,有些可怜……不过倒也看得出来,你是真心接纳他了。”秦绍谦笑着,随后道,“我听说,你这边可能要动李如来?”
“陆桥山有骨气,也有本事,李如来不同。”宁毅道,“临战归降,有一些贡献,但不是大贡献,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觉得杀人放火受招安是对的,李如来……外头的风声是我在敲打他们这些人,我们接纳他们,他们要展现自己应有价值,如果没有积极的价值,他们就该圆滑的退下去,我给他们一个善终,要是意识不到这些,两年内我把他们全拔了。”
“不怕外头说我们过河拆桥?”
“政治体系的原则是为了保证我们这艘船能好好的开下去,哥们义气都是给别人看的。有一天你我无用了,也应该被排除出去……当然,是应该。”
秦绍谦笑着,说了不同的看法:“好看也很重要。”
宁毅想了想,心悦诚服地点头。他看着桌上写到一半的稿件,叹了口气。
“其实,最近的事情,把我弄得很烦,有形的敌人打败了,看不见的敌人已经把手伸过来了。军队是一回事,成都那边,现在是另外一回事,从去年击败女真人后,大量的人开始涌入西南,到今年四月,来到这边的儒生一共有两万多人,因为允许他们放开了讨论,所以新闻纸上唇枪舌剑,取得了一些共识,但老实说,有些地方,我们快顶不住了。”
宁毅说起这些,一边叹气,也一边在笑:“这些人啊,一辈子吃的是笔杆子的饭,写起文章来四稳八平、引经据典,说的都是华夏军的四民如何出问题的事情,有些方面还真把人说服了,我们这边的一些学生,跟他们坐而论道,觉得他们的论点振聋发聩。”
“你从一开始不就说了会这样?”秦绍谦笑。
“各种论点会在论战的厮杀里融合,找出一种大量尽量能接受的前进方案来,我想到过这些,但事情来的时候,你还是会觉得很烦啊。我们这边用戏剧、白话、新闻这样的方式团结了下层人民,但下层人民不会写文章啊,我这边速成班教出来的学生,体系不够完善,笔杆子好到能跟那些大儒斗的不多,很多时候我们这边只有雍锦年、李师师这些人能拿得出手……”
宁毅手指在稿子上敲了敲,笑道:“我也只能每天匿名下场,有时候云竹也被我抓来当壮丁,但老实说,这个拉锯战上面,我们可没有战场上打得那么厉害。总体上我们占的是下风,之所以没有一败涂地,还是托我们在战场上打败了女真人的福。”
秦绍谦蹙了蹙眉,神色认真起来:“其实,我帐下的几位老师都有这类的想法,对于成都放开了新闻纸,让大家讨论政治、方针、政策这些,觉得不应该。纵观历朝历代,统一想法都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百花齐放看来精彩,实则只会带来乱象。据我所知,因为去年阅兵时的演练,成都的治安还好,但在周围几处城市,帮派受了蛊惑私下里厮杀,甚至一些命案,有这方面的影响。”
“百花齐放会带来乱象,这句话没错,但统一思想,最重要的是统一怎样的思想。过去的朝代在建立后都是把已有的思想拿过来用,这些思想在混乱中其实是得到了发展的。到了这里,我是希望我们的思想再多走几步,稳定放在将来吧,可以慢一点。当然,现在也真有蚂蚁拉着车轮拼命往前走的感觉。秦老二你不是儒家出身吗,以前都扮猪吃老虎,现在兄弟有难,也帮忙写几笔啊。”
“可惜我大哥不在,要不然他的笔杆子好。”秦绍谦有些惋惜。
“你爹和大哥要是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宁毅摇摇头,拿着桌上的报纸拍了拍,“我今天写文驳的就是这篇,你谈人人平等,他引经据典说人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你谈论社会进步,他直接说王莽的改革在一千年前就失败了,说你走太快要扯着蛋,论点论据齐备……这篇文章真像老秦写的。”
秦绍谦拿过报纸看了看。
“孙原……这是当年见过的一位世叔啊,七十多了吧,千里迢迢来成都了?”
“你看,就是这样……”宁毅耸耸肩,拿起笔,“老东西,我要写篇刻薄的,气死他。”
“这些老人家,修养好得很,一旦让人知道了反驳文章是你亲笔写的,你骂他祖宗十八代他都不会生气,只会兴致勃勃的跟你坐而论道。毕竟这可是跟宁先生的直接交流,说出去光宗耀祖……”
“所以我匿名啊。”宁毅狭促地笑。
“会被认出来的……”秦绍谦咕哝一句。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不是,既然总体上占下风,不要用点什么私下里的手段吗?就这么硬抗?过去历朝历代,尤其开国之时,这些人都是杀了算的。”
“思维体系的延续性是不能违背的法则,如果杀了就能算,我倒真想把自己的想法一抛,用个几十年让大家全接受新想法算了,不过啊……”他叹息一声,“就现实而言只能慢慢走,以过去的思维为凭,先改一部分,再改一部分,一直到把它改得面目全非,但这个过程不能省略……”
“但过去可以杀……”
“因为过去每一个掌权者的改革,他的所谓新想法都是以儒家旧思维为凭的。”
“你……”
“我跟王莽一样,生而知之啊。所以我掌握的先进思想,就只能这样办了。”
宁毅站起来,摆了摆手,开了个耍赖的玩笑,随后给自己的茶杯添上热水:“还好,论战讲究引经据典,但也以现实成果为基础,再过几年,格物的成果大规模推展出去,咱们再在战场上多打赢几仗,论战的劣势自然而然的会变成优势,这个过程,也会是大家不断被影响的过程,希望还是有的。现在的话……男人嘛,唯死撑尔。”
他这番话说得乐观,倒完热水后拿起茶杯在桌边吹了吹,话才说完,秘书从外头进来了,递来的是加急的报告,宁毅看了一眼,整张脸都黑了,茶杯重重的放下。
“怎么了?”秦绍谦站起来。
“……去准备车马,到乐山研究所……”宁毅说着,将那报告递给了秦绍谦。待到秘书从书房里出去,宁毅手一挥,将茶杯嘭的甩到了墙上,瓷片四溅。
“这就是我说的东西……”
这些时日由于家人的事情、各方面的琐碎状况,宁毅的情绪其实算不得好,宁忌出门会面对的问题,秦绍谦说出来,宁毅又何尝不懂,此时又来了坏消息,才让他在秦绍谦面前发作出来了。
“这就是我说的东西……就跟成都那边一样,我给他们工厂里做了一系列的安全标准,他们觉得太完善了,没有必要,总是偷工减料!人死了,他们甚至觉得可以接受,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反正现在想来西南的工人多得很,根本用不完!我给他们巡回法庭定了一个个的规矩和标准,他们也觉得太琐碎,一个两个要去当包青天!上面下面都叫好!”
“现在好了……乐山研究所,最严格的安全规范!我做的!死的人不够多,就他妈觉得太严,现在好啊,锅炉的原型机都给炸了,林静微给我炸成重伤!这就是我说的,蚂蚁拖着车轮往前走,你给他们好东西他们没人知道,所有的安全规范、所有的法律法纪都要用血来写!让他们少流一点都不行——”
“好了好了,生什么气。”秦绍谦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现在不是还没确定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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