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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685节

“小彭,我与何文之间……当年便没有什么事情,我当年有些幼稚,何文本身也不喜欢我……但如果爸爸那边需要我出使,过去谈判,我觉得我是应该去的,因为我确实了解他过去的一些事……”

“可如果你这次过去了,何文那边说他忽然喜欢上你了怎么办?甚至于他用跟华夏军的关系来威胁你,你怎么办?”

“……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的。”

她沉默了许久,方才说出这句话来,没有过分坚定的赌咒发誓,也没有草率地拿感情说话,只是望着彭越云的目光深处有严肃而复杂的情绪在。彭越云能够察觉出那目光的涵义是什么,那是这些年见过许多次的战士的目光。

他缓缓地笑了起来:“在成都,有人跟老师那边提过你的名字。”

“啊……”

“被老师骂了一顿,说他学着阴谋诡计,学得没了良心。”

“啊……”

“而且据我所知,到江宁的队伍很可能已经派出去了,就梅姐你这边还在傻乎乎的等人调配呢。”

“啊……”林静梅微微错愕,随后抽出手来,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你不早说。”

彭越云将她的手捧住:“我就喜欢小梅姐你这个样子啊。”

林静梅踢了他一脚,彭越云却不放开她,在河堤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所以小梅姐,可以嫁给我了吧。”

“……不然还能嫁给谁。”

“我会找个好机会跟老师提亲。”

“爸爸最近挺心烦的,你别去烦他。”

“老师那边天天都是烦心事,又怎么了?”

“宁河骂了到家里做工的阿姨,爸爸觉得他染上了坏习气,跟人摆架子,罚宁河在院子里跪了一天,然后送到下头乡里吃苦去了。”

林静梅低声说起这件事——最近宁家总是出事,先是宁忌被人陷害,然后离家出走,随后是一直以来都显得听话的宁河跟家里做事的阿姨摆了架子,这件事看起来不大,宁毅却罕见地发了大脾气,将宁河直接送了出去,据说是极苦的人家,但具体在哪里没什么人知道,也没人打听。

宁河是红提生下的儿子,这位武艺最高据说能够打败林宗吾的女宗师甚至都为这事掉了眼泪。

对于宁家的家事,彭越云只是点点头,没做评价,只是道:“你还觉得老师会让你参加使团,过去和亲,其实老师这个人,在这类事情上,都挺心软的。”

“也不是和亲啦。我只是觉得也许会让我……嗯,算了,不说了。”

林静梅说着,又踢了彭越云一脚。

两人如此打打闹闹,从河堤转上附近的道路,才转过一处人家的后院,林静梅想要将手抽出来,彭越云兀自抓住不放,林静梅低笑道:“被人看到了怎么办,耍流氓啊你……”

彭越云笑着正要说话,随后就被人看到了。

道路那边,宁毅与红提似乎也在散步,一路朝这边过来。然后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这边牵手的两人,林静梅挣了一下,没有挣脱,然后再挣一下,这才挣开。

“耍流氓?”

“啊?”彭越云的手张了张,眨了眨眼睛。

“把彭越云……给我抓起来!”

宁毅的脸色阴沉,黑暗中便有士兵从侧面奔跑过来,朝彭越云过去。红提在一旁拉了拉宁毅的衣袖,但夜色中杀气四溢。

“啊……没没没,没有啊……”彭越云有些慌张,林静梅张了张嘴:“爸爸,不不不……不是的……”她如此说着话,迟疑了一下,随后抓住彭越云得手,将他拽到身后,两人的手臂交缠在一起:“不是的啊,我们是……”

院落中透出的光芒里,宁毅眼中的杀气渐渐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成了笑意,肩膀抖动了起来:“呼呼呼呼……哈哈哈哈……”他看着林静梅的脸以及他们拉在一起的手,“这实在是最近……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情了。”

“彭越云。”他随后道,“你给我过来!”

彭越云也看着自己与林静梅交握的双手,反应过来之后,嘿嘿傻笑,走上前去。他知道眼下有许多事情都要对宁毅做出交代,不仅仅是关于自己和林静梅的。

还有关于汤敏杰的。

第一零三五章 秋叶(中)

“从北边回来的一共是四个人。”

街边院落里的家家户户亮着灯光,将些许的光芒透到街上,远远的能听到孩童奔走、鸡鸣狗吠的声音,宁毅一行人在张村边缘的道路上走着,彭越云与宁毅并行,低声说起了关于汤敏杰的事情。

“……除汤敏杰外,另外有个女人,是军队中一位名叫罗业的团长的妹妹,受过很多折磨,脑子已经不太正常,抵达汉中后,暂时留在那边。另外有两个武艺不错的汉人,一个叫庾水南,一个叫魏肃,在北地是跟随那位汉夫人做事的绿林侠客。”

“……汉中那边发现四人之后,进行了第一轮的问询。汤敏杰……对自己所做之事供认不讳,在云中,是他违反纪律,点了汉夫人,因此挑动东西两府对立。而那位汉夫人,救下了他,将罗业的妹妹交给他,使他不能不回来,而后又在暗地里派庾水南、魏肃护送这两人南下……”

“因为这件事情的复杂性,汉中那边将四人分开,派了两人护送汤敏杰回成都,庾水南、魏肃二人则由另外的队伍护送,抵达成都前后相差不到半天。我进行了初步的审讯之后,赶着把记录带过来了……女真东西两府相争的事情,如今成都的报纸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过还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内情,庾水南跟魏肃暂时已经保护性的软禁起来。”

宁毅与彭越云走在前方,红提与林静梅在后头闲聊。待到彭越云说完关于汤敏杰的这件事,宁毅瞥了他一眼:“初步的审讯……审讯的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没数?”

“汤……”彭越云迟疑了一下,随后道,“……学长他……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而且跟庾水南、魏肃二人的说法没有太多冲突。其实按照庾、魏二人的想法,他们是想杀了学长的,而学长本人……”

彭越云沉默片刻:“他看起来……好像也不太想活了。”

话语说得轻描淡写,但说到最后,却有微微的酸楚在其中。男儿至死心如铁,华夏军中多的是视死如归的硬汉,彭越云早也见得习惯,但只在汤敏杰身上——他的身体上一方面经历了难言的酷刑,仍旧活了下来,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做的事情萌生了死志。这种无解的矛盾,在即便轻描淡写的话语中,也令人动容。

宁毅也沉默着往前走,目光落在村落远处的黑暗中。

“庾水南、魏肃这两个人,说是带了那位汉夫人的话下来,实际上却没有带任何能证明这件事的信物在身上。”

“是的。”彭越云点了点头,“临行之时,那位夫人只是让他们带来那一句话,汤敏杰的才干对天下有好处,请让他活着。庾、魏二人曾经跟那位夫人问起过信物的事情,问要不要带一封信过来给我们,那位夫人说不用,她说……话带不到没关系,死无对证也没关系……这些说法,都做了记录……”

夜色之中,宁毅的脚步慢下来,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气。无论是他还是彭越云,当然都能想明白陈文君不留信物的用意。华夏军以这样的手段挑起东西两府斗争,对抗金的大局是有益的,但只要透露出事情的经过,就必然会因汤敏杰的手段过于凶戾而陷入指责。

后世的功过还在其次了,如今金国未灭,私底下说起这件事,对于华夏军牺牲盟友的行为有可能打一番口水仗。而陈文君不因此事留下任何信物,华夏军的否认或者转圜就能更加理直气壮,这种选择对于抗金来说是无比理智,对自己而言却是格外无情的。

“……遗憾啊。”宁毅开口说道,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十多年前,秦老下狱,对密侦司的事情做出交接的时候,跟我说起在金国高层留下的这颗暗子……说她很可怜,但不一定可控,她是秦老一位故友的女儿,恰巧到了那个位置,原本是该救回来的……”

“老人家说,如果有可能,希望将来给她一个好的下场。他妈的好下场……现在她这么伟大,汤敏杰做的这些事情,算个什么东西。我们算个什么东西——”

他最后这句话愤怒而沉重,走在后方的红提与林静梅听到,都不免抬头看过来。

平复了一下心情,一行人才继续朝着前方走去。过得一阵,离了河岸这边,道路上行人不少,多是参加了喜宴回来的人们,见到了宁毅与红提便过来打个招呼。

关于汤敏杰的事情,能与彭越云讨论的也就到这里。这天晚上宁毅、苏檀儿等人又与林静梅聊了聊感情上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再将彭越云叫来时,方才跟他说道:“你与静梅的事情,找个时间来提亲吧。”

又感叹道:“这算是我第一次嫁女儿……真是够了。”

回想起来,他的内心其实是异常凉薄的。多年前随着老秦上京,接着密侦司的名义招兵买马,大量的绿林高手在他眼中其实都是炮灰一般的存在而已。那时候招揽的手下,有秦东汉、“五凤刀”林念这类正派人物,也有陈驼子那样的邪派高手,于他而言都无所谓,用权谋控制人,用利益驱使人,如此而已。

谁知一路走来,这么多人慢慢的落在路上了,而这些人在他的心中,却也渐渐变得重要起来。当初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林念在战场上厮杀到油尽灯枯,宁毅便收了那黄毛丫头做义女,转眼间,当年的小丫头也二十四五岁了,好在她没有傻乎乎的继续喜欢那何文,眼下能够跟彭越云在一起,这小子是西军英烈之后,如今也称得上是独当一面的事务官,自己总算对得住林念当年的一番托付。

“汤敏杰的事情我回去成都后会亲自过问。”宁毅道:“这边准你两天的假,跟静梅还有你苏伯母她们把接下来的事情商量好,未来静梅的工作也可以调动到成都。”

“主席,汤敏杰他……”

“我知道他当年救过你的命。他的事情你不要过问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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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的三个男孩子如今都不在张村——宁曦与初一去了成都,宁忌离家出走,老三宁河被送去乡下吃苦后,这边的家中就剩下几个可爱的女儿了。

早晨的时候便与要去上学的几个女儿道了别,待到见完包括彭越云、林静梅在内的一些人,交代完这边的事情,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宁毅搭上去往成都的马车,与檀儿、小婵、红提等人挥手道别。马车里捎上了要带给宁曦与初一的几件入冬衣物,以及宁曦喜欢吃的象征着母爱的烤鸡。

在车上处理政务,完善了第二天要开会的安排。吃掉了烤鸡。在处理事务的空闲又考虑了一下对汤敏杰的处置问题,并没有做出决定。

如同彭越云所说,宁毅的身边,其实天天都有烦心事。汤敏杰的问题,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件小事了。

抵达成都之后已近深夜,跟秘书处做了第二天开会的交代。第二天上午首先是秘书处那边汇报最近几天的新状况,随后又是几场会议,有关于矿山死人的、有关于农庄新作物研究的、有对于金国东西两府相争后新状况的应对的——这个会议已经开了好几次,最主要是关系到晋地、梁山等地的布局问题,由于地方太远,胡乱插手很有种纸上谈兵的味道,但考虑到汴梁局势也即将有所转变,如果能够更多的打通道路,加强对梁山方面部队的物质支援,未来的主动性还是能够增加不少。

“就现阶段来说,要在物质上援助梁山,唯一的跳板还是在晋地。但按照最近的情报看来,晋地的那位女相在接下来的中原大战里选择了下注邹旭。我们迟早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位楼相固然愿意给点粮食让我们在梁山的队伍活着,但她未必愿意看见梁山的队伍壮大……”

“何文那边能不能谈?”

“按照何文那边的搞法,就算愿意跟我们联手,帮点什么忙,未来一年之内也很难恢复大规模生产……他们现在指着吞掉临安呢。”

“小皇帝那边有海船,而且那边保留下了一些格物方面的家当,如果他愿意,粮食和武器上好像都能贴补一些。”

“就算小皇帝愿意给,梁山那边什么都没有,怎么交易?”

“用我们的信誉赊借一点?”

“不要忘记王山月是小皇帝的人,就算小皇帝能省下一点家当,首先肯定也是支援王山月……不过虽然可能性不大,这方面的谈判权力我们还是该放给刘承宗、祝彪部,让他们积极一点跟东南小朝廷接洽,他们跟小皇帝赊的账,我们都认。如此一来,也方便跟晋地进行相对对等的谈判。”

“不过按照晋地楼相的性格,这个举动会不会反而激怒她?使她找到借口不再对梁山进行帮助?”

“女相很会算计,但假装撒泼的事情,她确实干得出来。好在她跟邹旭交易在先,我们可以先对她进行一轮谴责,若是她将来借故发飙,我们也好找得出理由来。与晋地的技术转让毕竟还在进行,她不会做得太过的……”

众人叽叽喳喳一番议论,说到后来,也有人提出要不要与邹旭虚与委蛇,暂时借道的问题。当然,这个提议只是作为一种客观的看法说出,稍作讨论后便被否定掉了。

会议开完,对于楼舒婉的谴责至少已经暂时敲定,除了公开的抨击以外,宁毅还得私下里写一封信去骂她,并且通知展五、薛广城那边做做愤怒的样子,看能不能从楼舒婉贩卖给邹旭的物资里暂时抠出一点来送到梁山。

其实两边的距离毕竟太远,按照推测,如果女真东西两府的平衡已经打破,按照刘承宗、祝彪、王山月等人的性格,那边的队伍说不定已经在准备出兵做事了。而等到这边的谴责发过去,一场仗都打完了也是有可能的,西南也只能尽力的给予那边一些帮助,并且相信前线的工作人员会有变通的操作。

谴责楼舒婉的信并不好写,信中还提到了关于邹旭的一些性格分析,免得她在接下来的交易里反被邹旭所骗。如此这般,将信写完已经接近傍晚了,终于有了些空闲的宁毅坐上马车准备去见汤敏杰,这期间,便不免又想到邹旭、汤敏杰、渠正言、林丘、徐少元、彭越云这些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年轻人。

华夏军在小苍河的几年,宁毅带出了不少的人才,其实最主要的还是那三年残酷战争的历练,许多原本有天赋的年轻人死了,其中有很多宁毅都还记得,甚至能够记得他们如何在一场场战争中突然消逝的。

能够留下来的如今最厉害的当然是渠正言,不过渠正言在兵法上的天赋宁毅自认是教不出来的,那纯粹是野性般的天赋被战争激发出来了而已。而在渠正言之外,当时存活下来的学生当中宁毅一度最看好邹旭。

在政治场上——尤其是作为领导人的时候——宁毅知道这种门生弟子的情绪不是好事,但毕竟手把手将他们带出来,对他们了解得更加深入,用得相对得心应手,因此心中有不一样的对待这件事,在他来说也很难免俗。

而在那些学生当中,汤敏杰,其实并不在宁毅特别喜欢的行列里。当年的那个小胖子一度想得太多,但许多的思维是阴郁的、并且是无用的——其实阴郁的思想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若是无用,至少对当时的宁毅来说,就不会对他投注太多的心思了。

但在后来残酷的战争阶段,汤敏杰活了下来,并且在极端的环境下有过两次相当漂亮的高风险行动——他的行险与渠正言又不一样,渠正言在极端环境下走钢丝,其实在潜意识里都经过了正确的计算,而汤敏杰就更像是纯粹的冒险,当然,他在极端的环境下能够拿出主意来,进行行险一搏,这本身也算得上是超越常人的能力——许多人在极端环境下会失去理智,或者畏缩起来不愿意做选择,那才是真正的废物。

随后华夏军从小苍河转移难撤,汤敏杰担任参谋的那支队伍遭遇过几次困局,他带领队伍殿后,壮士断腕终于搏出一条生路,这是他立下的功劳。而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极端的状况,再接下来在凉山当中也发现他的手段激烈近乎残暴,这便成为了宁毅相当伤脑筋的一个问题。

只好将他派去了北地,配合卢明坊负责行动实施方面的事务。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当时他的行动能力已经非常厉害,几乎复制了自己当年的许多行事特征,他在手段上的过分偏激,恐怕也不会在自己眼里显得那样突出。

马车在城池东侧轻墙灰瓦的院落门口停下来——这是之前暂时看押陈善均、李希铭等人的院落——宁毅从车上下来,时间已接近傍晚,阳光落在高墙之内的院落里,院墙上爬着藤蔓、墙角里蓄着青苔。

汤敏杰正在看书。

——他所居住的房间开着窗户,夕阳斜斜的从窗口照射进去,因此能够看见他伏案阅读的身影。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然后站了起来。

宁毅穿过庭院,走进房间,汤敏杰并拢双腿,举手敬礼——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胖子了,他的脸上有疤,双唇紧抿的嘴角能看到扭曲的豁口,微微眯起的双眼当中有郑重也有悲恸得起伏,他敬礼的手指上有扭曲翻开的皮肉,瘦弱的身体即便努力站直了,也并不像一名士兵,但这中间又似乎有着比士兵更加执着的东西。

宁毅也向他敬了一个礼,他严肃地看着他,如此过了许久,方才将手放下。

“我一路上都在想。你做出这种事情,跟戴梦微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弟子……”汤敏杰只是眨了眨眼睛,随后便以平静的声音做出了回答,“我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汤敏杰……认罪,伏法。另外,能够回到这里接受审判,我觉得……很好,我感到幸福。”他眼中有泪,笑道:“我说完了。”

“……”宁毅沉默片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那就坐下吧。”

汤敏杰坐下了,夕阳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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