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690节
与范恒等人想象的不一样,他并不觉得从通山县离开是什么屈辱的决定。人遇上事情,重要的是有解决得能力,书生遇上流氓,当然得先走开,以后叫了人再来讨回场子,习武的人就能有另外的解决办法,这叫具体事例具体分析。华夏军的训练当中讲究血勇,却也最忌没头没脑的瞎干。
把这些人送走,然后自己回去,找那个吴管事好好谈一谈,这就是很合理的做法了。
那傻瓜傻不拉几地踢断了一张凳子……
他几乎要被对方的身手震惊了……
如果是一群华夏军的战友在,说不定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鼓掌,然后夸他了不起……
这就该回去夸夸他……
他心中这样想着,离开小集市不远,便遇上了几名夜行人……
第一零四零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一)
时间早已过了子时,缺了一口的月亮挂在西边的天上,安静地洒下它的光芒。
薄薄的银色光辉并没有提供多少能见度,六名夜行人沿着官道的一侧前行,衣服都是黑色,步伐倒是颇为光明正大。因为这个时候走路的人实在太少了,宁忌多看了几眼,对其中两人的身形步伐,便有了熟悉的感觉。他躲在路边的树后,偷偷看了一阵。
两个……至少其中一个人,白日里跟随着那吴管事到过客栈。当时已经有了打人的心情,因此宁忌首先辨认的便是这些人的下盘功夫稳不稳,力量基础如何。短短片刻间能够判断的东西不多,但也大致记住了一两个人的步伐和身体特征。
这个时候……往这个方向走?
乍然意识到某个可能性时,宁忌的心情错愕到几乎震惊,待到六人说着话走过去,他才微微摇了摇头,一路跟上。
结伴前行的六人身上都带有长刀、弓箭等兵器,衣服虽是黑色,款式却并非鬼祟的夜行衣,而是白日里也能见人的短打装扮。夜里的城外道路并不适合马匹奔驰,六人或许是因此并未骑马。一面前行,他们一面在用本地的方言说着些关于小姑娘、小寡妇的家长里短,宁忌能听懂一部分,由于内容太过低俗乡土,听起来便不像是什么绿林故事里的感觉,反倒像是一些农户私下无人时低俗的扯淡。
夜风之中隐约还能闻到几人身上淡淡的酒味。
宁忌心中的情绪有些混乱,火气上来了,旋又下去。
过去一天的时间都让他觉得愤怒,一如他在那吴管事面前质问的那样,姓徐的总捕头欺男霸女,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还敢向自己这边做出威胁“我记住你们了”。他的妻子为丈夫找女人而愤怒,但眼见着秀娘姐、王叔那样的惨状,实际上却没有丝毫的动容,甚至觉得自己这些人的喊冤搅得她心情不好,大喊着“将他们赶走”。
事情发生的当时尚且可以说她被怒气冲昏头脑,但随后那姓吴的过来……面对着有可能被毁掉一辈子的秀娘姐和自己这些人,居然还能趾高气扬地说“你们今天就得走”。
做错了事情难道一个歉都不能道吗?
当然,如今是打仗的时候了,一些这样蛮横的人有了权力,也无话可说。即便在华夏军中,也会有一些不太讲道理,说不太通的人,常常无理也要辩三分。可是……打了人,差点打死了,也差点将女人强暴了,回过头来将人赶走,晚上又再派了人出来,这是干什么呢?
赶尽杀绝?
这些人……就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
他带着这样的怒气一路跟随,但随后,怒气又渐渐转低。走在后方的其中一人以前很显然是猎户,口口声声的就是一点家长里短,中间一人看来憨厚,身材魁梧但并没有武艺的基础,步伐看起来是种惯了田地的,说话的嗓音也显得憨憨的,六人大概简单操练过一些军阵,其中三人练过武,一人有简单的内家功痕迹,步伐稍微稳一些,但只看说话的声音,也只像个简单的乡下农民。
最重要的是……做这种行动之前不能喝酒啊!
宁忌在心中呐喊。
由于六人的说话之中并没有提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因此宁忌一时间难以判断他们过去便是为了杀人灭口这种事情——毕竟这件事情实在太凶恶了,即便是稍有良知的人,恐怕也无法做得出来。自己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了县城也没得罪谁,王江父女更没有得罪谁,如今被弄成这样,又被赶走了,他们怎么可能还做出更多的事情来呢?
话本小说里有过这样的故事,但眼前的一切,与话本小说里的坏人、侠客,都搭不上关系。
如此前行一阵,宁忌想了想,拿了几块石头,在路边的山林里弄出动静来。
路边六人听到细碎的响动,都停了下来。
“谁——”
当先一人在路边大喊,他们先前走路还显得大摇大摆,但这一刻对于路边可能有人,却格外警惕起来。
林子里自然没有回答,随后响起奇异的、呜咽的风声,犹如狼嚎,但听起来,又显得过于遥远,因此失真。
“什、什么人……”
“去看看……”
“滚出来!”
几人相互望望,随后一阵大呼小叫,有人冲进林子巡视一番,但这片林子很小,转眼间穿行了几遍,什么也没有发现。风声渐渐停了下来,天空高挂着月光,林影隀隀,万籁俱静。
六人巡视几遍无果,在路边相聚,商议一番,有人道:“不会是鬼吧?”
“胡说,世界上哪里有鬼!”为首那人骂了一句,“就是风,看你们这德性。”
如此折腾一番,众人一时间倒是没有了聊小姑娘、小寡妇的心思,转身继续前行。其中一人道:“你们说,那帮读书人,真的就待在汤家集吗?”
众人朝前走路,一时间没人回答,如此沉默了片刻,才有人仿佛为打破尴尬开口:“出山往南就这么一条路,不待在汤家集能待在哪?”
又是片刻沉默。
“他们得罪人了,不会走远一点啊?就这么不懂事?”
沉默。
“别忘了,他们马车上还有伤员呢,赶不得路。干嘛,你孬了?”
“谁孬呢?老子哪次动手孬过。就是觉得,这帮读书的死脑子,也太不懂人情世故……”
“读书读傻气了,就这样。”
“……讲起来,吴爷今天在店子里头踢的那一脚,可真叫一个漂亮。”
“那是,你们这些小年青不懂,把凳子踢飞,很简单,但是踢起来,再在前头一脚扫断,那可真见功夫……我港给你们听哈,那是因为凳子在空中,根本借不到力……更加莫港那个凳子本来就硬……”
“哈哈,当时那帮读书的,那个脸都吓白了……”
“还说要去告官,终究是没有告嘛。”
“还是懂事的。”
“……说起来,也是咱们吴爷最瞧不上这些读书的,你看哈,要他们天黑前走,也是有讲究的……你天黑前出城往南,一准是住到汤家集,汤牛儿的屋里嘛,汤牛儿是什么人,我们打个招呼,什么事情不好说嘛。唉,这些读书人啊,出城的路线都被算到,动他们也就简单了嘛。”
“那如果他们不在……”
“他们不在,就算他们聪明,我们往前头追一截,就回去。如果在,等他们出了汤家集,把事情一做,银子分一分,也算是个事情了。吴爷说得对啊,这些读书人,得罪已经得罪了,与其让他们在外头乱港,不如做了,一了百了……他们身上有钱,有些人看起来还有家世,结了梁子斩草不除根,是江湖大忌的……”
“他们有多少银子啊?”
“我看不少,做了事情分一分,你娶一门小妾,我看有余,说不定徐爷还要分我们一点奖赏……”
“姑爷跟小姐可是闹翻了……”
“一夜夫妻百夜恩,床头打架床尾和嘛,你还是年轻,见事少,你别看徐爷这个人有点小毛病,做起事来,那还是很凶狠的……你可别落在他的手上……”
似乎是为了对抗夜色中的寂静,这些人说起事情来,抑扬顿挫,头头是道。他们的步伐土里土气的,话语土里土气的,身上的穿着也土里土气,但口中说着的,便确确实实是关于杀人的事情。
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
宁忌过去在华夏军中,也见过众人说起杀人时的神态,他们那个时候讲的是如何杀敌人,如何杀女真人,几乎用上了自己所能知道的一切手段,说起来时冷静之中都带着谨慎,因为杀人的同时,也要顾及到自己人会受到的伤害。
但世上也有这样的人,平素可能过着看似一般人的生活,他们没有经过太多的训练,他们以前种地、打猎,聚在一起猥琐地聊女人,有的人看起来憨厚。他们在这一刻,便也这样无所谓地谈论杀人,仿佛谁都不会受到伤害一般,兴高采烈。
宁忌的目光阴沉,从后方跟随上来,他没有再隐匿身形,已经直立起来,走过树后,跨过草丛。这时候月亮在天上走,地上有人的淡淡的影子,夜风呜咽着。走在最后方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不对,他朝着旁边看了一眼,背着包袱的少年人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
“哎……”
他没能反应过来,走在倒数第二的猎户听到了他的声音,一旁,少年的身影冲了过来,夜空中发出“咔”的一声爆响,走在最后那人的身体折在地上,他的一条腿被少年从侧面一脚踩了下去,这一条踩断了他的小腿,他倒下时还没能发出惨叫。
走在倒数第二、背后背着长弓、腰间挎着刀的猎户也没能做出反应,因为少年在踩断那条小腿后直接逼近了他,左手一把抓住了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猎户的后颈,猛烈的一拳伴随着他的前进轰在了对方的肚子上,那一瞬间,猎户只觉得从前胸到背后都被打穿了一般,有什么东西从嘴里喷出来,他所有的内脏都像是碎了,又像是搅在了一起。
“什么人……”
说话声、惨叫声这才乍然响起,突然从黑暗中冲过来的身影像是一辆坦克车,他一拳轰在猎户的胸腹之间,身体还在前进,双手抓住了猎户腰上的长刀刀鞘。
倒数第三人回过头来,回手拔刀,那黑影已经抽起猎户腰间的带鞘长刀,挥在空中。这人拔刀而出,那挥在空中的刀鞘猛地一记力劈华山,随着身影的前行,全力地砸在了这人膝盖上。
他的膝盖骨当时便碎了,举着刀,踉跄后跳。
少年分开人群,以暴烈的手段,逼近所有人。
第一零四一章 文人心无尺 武夫刀失鞘(二)
寂寥的月色下,突然出现的少年身影犹如猛兽般长驱直进。
仿佛是为了平息心中陡然升起的怒火,他的拳脚刚猛而暴烈,前行的步伐看起来不快,但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最后那人的小腿被一脚生生踩断,走在倒数第二的猎户身体就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打在空中颤了一颤,倒数第三人连忙拔刀,他也已经抄起猎户腰上的长刀,连刀带鞘砸了下去。
这人长刀挥在空中,膝盖骨已经碎了,踉跄后跳,而那少年的步伐还在前进。
此时他面对的已经是那身材魁梧看起来憨憨的农民。这人身形骨节粗大,看似憨厚,实际上显然也已经是这帮打手中的“老人”,他一只手下意识的试图扶住正单腿后跳的同伴,另一只手朝着来袭的敌人抓了出去。
他伸手,前进的少年放开长刀刀鞘,也伸出左手,直接握住了对方两根手指,猛地下压。这身材魁梧的壮汉牙关陡然咬紧,他的身体坚持了一个瞬间,然后膝盖一折嘭的跪到了地上,此时他的右手手掌、食指、中指都被压得向后扭曲起来,他的左手伸上来要掰开对方的手,然而少年已经走近了,咔的一声,生生折断了他的手指,他张开嘴才要大叫,那折断他手指后顺势上推的左手嘭的打在了他的下巴上,牙关砰然咬合,有鲜血从嘴角飚出来。
先前被打碎膝盖的那人此时甚至还未倒地,少年左手抓住魁梧壮汉的手指,一压、一折、一推,出手皆是刚猛无比,那壮汉的粗大的指节在他手中俨如枯柴般断得清脆。此时那壮汉跪在地上,身形后仰,口中的惨叫被刚才下巴上的一推砸断在口腔当中,少年的左手则扬上天空,右手在空中与左手一合,握成一只重锤,照着壮汉的面孔,猛地砸下。
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反关节的力量,那壮汉身体撞在地上,碎石横飞,身体扭曲。
碎了膝盖的那人摔落地面,手中的长刀都被吓得掉开了。
些微的月光下,这突然出现的身影张开双手,舒展着双臂。
同行的六人甚至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已经有四人倒在了暴烈的手段之下,此时看那身影的双手朝外撑开,舒展的姿态简直不似人间生物。他只舒展了这一刻,然后继续举步逼近而来。
此时有人叫道:“你是……他是白日那……”
为首那有些功夫的领头者双手拔刀,“啊——”的狂喝当中,猛扑过来,一刀斩下。呼啸的一刀从少年的身侧落地,少年已经逼近过来,一只手按上他握刀的手腕,他“啊啊啊啊——”的挣扎两下,手腕上便是一软,他没感觉到痛,却已经没有了握刀的力气,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伤了。
长刀落地,为首这汉子挥拳便打,但更为刚猛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小腹上,肚子上砰砰中了两拳,左边下颌又是一拳,接着肚子上又是两拳,感觉到下颌上再中两拳时,他已经倒在了官道边的斜坡上,尘土四溅。
剩下的一个人,已经在黑暗中朝着远处跑去。
这杀来的身影回过头,走到在地上挣扎的猎户身边,朝他头上又踢了一脚,然后俯身拿起他后背的长弓,取了三支箭,照着远处射去。逃跑的那人双腿中箭,然后身上又中了第三箭,倒在微茫的月色当中。
惨叫声、哀嚎声在月光下响,倒下的众人或者翻滚、或者扭动,像是在黑暗中乱拱的蛆。唯一站立的身影在路边看了看,然后缓缓的走向远处,他走到那中箭之后仍在地上爬行的汉子身边,过得一阵,拖着他的一只脚,将他沿着官道,拖回来了。扔在众人当中。
夜空之中落下来的,只有冷冽的月光。
除了那逃跑的一人先前认出了黑影的身份,其他人直到此刻才能够稍稍看清楚对方大概的身形模样,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人,背着一个包袱,此刻却俨然是将食物抓回了洞里的妖怪,用冷漠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夜风中,他甚至已经哼起奇怪的旋律,众人都听不懂他哼的是什么。
“天晴朗,那花儿朵朵绽放……池塘边榕树下煮着一只小青蛙……我已经长大了,别再叫我小朋友……嗯嗯嗯,小青蛙,青蛙一个人在家……”
他点清楚了所有人,站在那路边,有些不想说话,就那样在黑暗的路边兀自站着,如此哼完了喜欢的儿歌,又过了好一阵,方才回过头来开口。
“谁派你们来的?不是第一次了吧?”
众人或呻吟或哀嚎,有人哭道:“大王……”
“我已经听到了,不说也没关系。”
他如此顿了顿。
“不说就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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