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723节
……
秦淮河畔,“转轮王”许召南辖下,相对繁华的街道。
雨幕已收,街边几处保存相对完整的楼宇之中灯火通明。
这一天,“不死卫”首领陈爵方在这边设宴,款待最近才入城的统领“爱憎会”的领头人孟著桃,宴席包下了这片金楼的一整层,人来人往,敲锣打鼓,分外热闹。
游鸿卓穿过人群,看到了坐在楼下一处不起眼摊位边的况文柏,这名不死卫副队长做的便装打扮,被一拳打断了的鼻子上还打着补丁,看起来凄惨而又低调。
他是来观察陈爵方、谭正等人的行动规律的,此时看见了“四哥”,也不免有些欣慰。只要他没死,大家就总有将来的缘分。
夜色迷离,城市中无数的乱流涌动,不知哪个时刻,会有交错的一瞬……
第一零七八章 蜉蝣哪堪比天地 万象去罢见众生(九)
江湖人喜爱热闹。
夜幕方起不久,秦淮河畔以金楼为中心的这片区域里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绿林人已经将热闹的气氛炒了起来。
这是如今江宁城内最为繁华的几个点之一,沿河的长街归“转轮王”许召南派人管辖,街上诸如金楼等众多酒楼店铺又有“平等王”时宝丰、“公平王”何文等人的注资入股。
由于牵扯了多方势力,这边成为了城内相对敏感的一片区域,平日里各方讲数,比斗撂话,会选在这里,对于不少大人物的招待宴请,也往往会选在这里。
及至夜晚,这一片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想寻仇的、想出名的绿林人行走其间,一些英雄宴广开门户,遇上什么人都以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姿态笑脸相迎,也有陡然翻了脸的侠客,到庭院中、马路上捉对厮杀。
部分交了保护费、又或是干脆从河里偷偷游过来的乞丐跪在路边乞讨一份饭食。偶尔也会有讲究排场的大豪赏赐一份金银,这些乞丐便连连夸赞,助其成名。
以历史沿革论,这一片当然不是秦淮河过去的核心区域——那里早在数月前便在遭遇劫掠后付之一炬了——但这里在得以保存后被人以这座金楼为核心,倒也有一些特殊的理由。
按照好事者的考据,这座金楼在十数年前乃是心魔宁毅在江宁建立的最后一座竹记酒楼。宁毅弑君造反后,竹记的酒楼被收归朝廷,划入成国公主府名下产业,改了名字,而公平党过来后,“转轮王”名下的“武霸”高慧云按照普通百姓的淳朴愿望,将这里改为金楼,设宴待客,此后数月,倒是因为大家习惯来此饮宴讲数,繁华起来。
关于金楼与宁毅的关系,人们在公开的场合并不愿意说起,但私下里的舆论场上,这一消息自然是一直都在流通的。人们踏足宁毅当初建立的酒楼,指点江山、嬉笑怒骂,心中则俨然像是做到了对西南那位的一种羞辱,至少,似乎也证明了自己“不弱于人”,这是私下里的心理满足,偶尔有人在这里打一架,仿佛也显得格外大气些。
这一晚,由“不死卫”的陈爵方做东,宴请了同为八执的“怨憎会”孟著桃做客金楼,接风洗尘。与会作陪的,除了“转轮王”这边的“天刀”谭正,“猴王”李彦锋外,又有“平等王”那边的金勇笙、单立夫,“高天王”麾下的果胜天以及众多好手,极有面子。
而在公平党以外,这一天在金楼宴请各方的,还有肩负了使命而来的戴梦微使节团。这使团的领头者叫做吕仲明,乃是戴梦微最信任的一名弟子,其麾下几名副使“无锋剑”卫何、“花拳王”陈變、“断魂枪”丘长英等,都是过去名震一方的侠客。
这使团入城后便开始兜售戴梦微有关“中华武术会”的想法,虽然私底下难免遭遇一些冷嘲热讽,但戴梦微一方承诺让大家看完汴梁大战的结果后再做决定,倒是显得颇为大气。
这其实已经类似于后世宣传时的饥饿营销,戴梦微抛出的“中华武术会”一时间并不兑现,也并不要求众人立刻下注。但与此对应,只要参与其中,立刻便是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局面。
此刻诅咒发誓,先扬了名,异日里若戴梦微攻不下汴梁,那当然承诺作废,这边的参与者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可若是戴梦微真将汴梁拿下,此时的承诺便能带来好处,对于眼下身处江宁的好事者而言,委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
在此之外,若是偶尔遭到部分人对戴梦微“卖国求荣”的指责,作为戴梦微弟子的吕仲明则引经据典,开始讲述有关华夏军重开道路的危险。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若是华夏军折腾五十年没有结果,整个天下岂不得在混乱里多杀五十年——对于这个道理,戴梦微治下已经形成了相对完整的理论支撑,而吕仲明雄辩滔滔,慷慨激昂,再加上他的文人气度、仪表堂堂,许多人在听完之后,竟也不免为之点头。觉得以华夏军的激进,将来调不了头,还真是有这样的风险。
如此这般,戴梦微抛出个空头支票,一时间便在江宁城内卷起了偌大的声势。一众好事的武者们冲在前头,纷纷表示若戴公异日能复旧京,众人必定前去相贺,而这样捆绑式的舆论氛围又更加有效地宣传了戴梦微的思想。吕仲明每隔两日便在城内宴请宾客,恰到好处地引导这般舆论持续发酵,也实在称得上是可圈可点的操盘行为。
他这一日包下金楼的一层,宴请的人物当中,又有刘光世那边派出的使团成员——刘光世这边派出的正使名叫古安河,与吕仲明早就是熟识,而古安河之下的副使则恰是今日参加楼上宴席的“猴王”李彦锋——如此,一边是公平党内部各大势力的代表,另一边则都是外来使节中的重要人物,双方上上下下的一番勾兑,当下将整个金楼包圆,又在楼下前庭里设下桌椅,广纳八方豪杰,一时间在整个金楼范围内,开起了英雄大会。
自竹记在说书中推广武侠小说以来,这十余年里,天下绿林豪杰们最喜欢的便是这“英雄大会”。最近月余时日在江宁城,大大小小的聚会层出不穷,小到三五好友的路旁偶遇,大到一群绿林人在客栈大堂里的论辩,无不要冠上些英雄的名头。
众人说一说北拳南传、学艺救国,又或是在空地上摆开阵势,切磋一番,只要稍有些样子的,便要在与会者口中传为一番“佳话”。
到得这一晚,江宁城内除五大王级别外,次一等的实权人物在金楼几乎到了小半,委实称得上群英荟萃。消息传出后,走在附近的英雄好汉、有识之士们皆来拜会、参与,而“转轮王”、吕仲明等各方又派出人物在门口守卫。若遇上慕名而来的江湖人,便搭一搭手,报出名号,若遇上颇有名气的文士,只要有认得的,便也报出大名,相迎而入。
如此这般,随着一声声包含厉害外号、来历的唱名之声响起,这金楼一层以及外头庭院间新增的席面也渐渐被各路英豪坐满。
觥筹交错间,有比较会来事、会说话的英雄或是文士出面,或者说一说对“公平党”的尊重,对孟著桃等人的仰慕,又或者大声地抒发一阵对国仇家恨的认知,再或者恭维一番戴梦微、刘光世等人。众人的连声应和之际,孟著桃、陈爵方等人得了面子,吕仲明兜售戴梦微的理念,有了成绩,各路英雄打了秋风,委实是一片宾主尽欢、和乐融融的场面。
当然,既然是英雄大会,那便不能少了武艺上的比斗与切磋。这座金楼最初由宁毅设计而成,大大的庭院当中排水、美化做得极好,院子由大的青石板以及小的卵石点缀铺就,虽然连日秋雨延绵,外头的道路早已泥泞不堪,这边的庭院倒并没有变成满是泥水的境地,偶尔便有自信的武者下场打斗一番。
此时若是遇上艺业不错,打得漂亮的,陈爵方、孟著桃等人便大手一挥,邀其上楼共饮。这武者也算是因此交上了一份投名状,楼上一众高手点评,助其成名,随后当然少不得一番拉拢,比起在城内辛苦地过擂台,这样的上升途径,便又要方便一些。
“鄙人,河东游明明,江湖人送匪号,乱世狂刀,兄台可听过我的名字么?”
在周围道路上探查了一阵,眼见金楼之中已经进了不少三教九流之人,游鸿卓方才过去报名入内。守在门口的也算是大光明教中艺业不错的高手,双方稍一搭手,比拼角力间不相伯仲,当下便是满脸笑容,给他指了个地方,随后又让人大声唱喏。
“河东路!乱世狂刀游明明——游大侠到!”
这年月的大侠名字都不如书中那么讲究,因此虽然“乱世狂刀”叫做游明明,一时间倒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顶多是二楼上有人向“天刀”谭正相询:
“谭公当年威震河朔,正是以刀道称雄,对于这‘乱世狂刀’,可有印象么?”
谭正便只是摇头笑笑:“名头中既有乱世二字,想必是成名不久的年轻英雄,老夫不曾听过,却是孤陋寡闻了。不过这些年河北河东战乱连年,能在那边杀出来的,必有惊人本领,不容小觑。”
他如今也是一方诸侯、刀道宿老,深谙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对于并不认识的年轻一辈,给的评价大都不错。
游鸿卓找了个地方坐下,眼见几名武者正在论辩天下刀法,随后下场比斗,供楼上众人品评,他只是鼓掌,自不参与。随后又籍着上茅房的机会,细细观察这金楼内部的岗哨、保卫情况。
敢这样打开门招待八方宾客的,成名立威固然迅速,但自然就防不了有心人的渗透,又或是对手的砸场子。当然,此刻的江宁城里,威压当世的天下第一人林宗吾本就是“转轮王”一方的太上皇,眼下坐镇于此的陈爵方、孟著桃、李彦锋、谭正等人亦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再加上“不死卫”、“怨憎会”这两方的权势,若真有人敢来捣乱,无论是武艺上的单打独斗还是摇旗叫人、比拼势力,那恐怕都是讨不了好去的。
对方也是明白这类事情的隐患,整个安防情况外松内紧,金楼内部,有大量的哨卡盯住了这边厨房、上菜等各个环节,避免投毒风险,而即便是借着机会到处走动的绿林人,也免不了要被多打量几眼。
游鸿卓简单地走了走便折返回去,并不造次。他与谭正、况文柏有仇,可以慢慢报,并不着急,这一次是准备想办法做掉陈爵方,不过对方轻功厉害、警觉性也强,且得找到好的机会才行。
如此坐得一阵,听同桌的一帮绿林混混说着跟某江湖泰斗“六通老人”如何如何熟悉,如何谈笑风生的故事。到戌时过半,场地上的一轮打斗平息,楼上众人邀胜者前去喝酒,正上下吹捧、其乐融融时,宴席上的一轮变故终于还是出现了。
那是在与游鸿卓相对而坐的一张方桌旁,有看起来是同行的四人拿出了白麻布来径自穿戴上身。这四人乃是三男一女,为首的女子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身侧三名男子年纪稍稍大些,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几根钢鞭锏来。
在这样的场合披麻戴孝,看着便是要生事,附近维持秩序的人员想要上前来阻拦时,倒已经晚了,当先那女子捧起一张牌位,走了出来,随行三名男子中年纪稍大的那人在庭前暴喝道:“孟著桃,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我们来了,你可敢下楼来见——”
另外一人喝道:“师哥,来见一见师父他老人家的灵位!”
二楼的喧嚣暂时的停了下来,一楼的庭院间,众人切切私语,带起一片嗡嗡嗡的响声,众人心道,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附近有隶属于“转轮王”麾下的管事之人过来,想要阻拦时,围观者当中便也有人打抱不平道:“有什么话让他们说出来嘛。”
“我看这小娘子长得倒不错……”
在“转轮王”等人做出主场的这等地方,若是恃强捣乱,那是会被对方直接以人数堆死的。这一行四人既然敢出面,自然便有一番说头,当下最先开口的那名男子大声说话,将这次上门的来龙去脉说给了在场众人听。
却原来如今作为“转轮王”麾下八执之一,执掌“怨憎会”的孟著桃,原本只是北地南迁的一个小门派的弟子,这门派长于单鞭、双鞭的打法,上一任的掌门名叫凌生威,孟著桃乃是带艺投师的大弟子,其下又有数名师弟,以及凌生威的女儿凌楚,算是关门的小师妹。
凌生威执掌的小门派名气不大,但对孟著桃却算得上是恩惠有加,不仅将门内武艺倾囊相授,早几年还动了收其为婿的心思,将凌楚许配给他,作为未婚妻子。原本想着凌楚年纪稍大些便让两人完婚,谁知孟著桃本领大,心思也不定,早几年结交各路匪人,成为黑道大枭,与凌生威那边,闹得很不愉快。
后来女真人第四次南下,天下民不聊生,孟著桃纠合黑道势力为祸一方,凌生威数度上门与其理论。待到最后一次,师徒俩动起手来,凌生威被孟著桃打成重伤,回去之后在郁郁寡欢中熬了一年,就此死了。
绿林江湖恩恩怨怨,真要说起来,无非也就是那么些故事。尤其这两年兵凶战危、天下板荡,别说师徒反目,就是兄弟阋墙之事,这世道上也算不得少见。四人中那出声的汉子说到这里,面显悲色。
“……家师凌公尚在世时,对于此事有过一番遮掩,也曾阻止我们寻仇,令我们不得多生事端!我知道,他老人家是眼见大师哥声势浩荡,先是占山为王,随后跟随公平党,已成了许帅麾下堂堂‘八执’之一,我等找上门去,无异以卵击石,或许连他人都看不到,便要不明不白的让人埋了,至于喊冤,那是绝对不会有人听得到的。”
“……但师长如父母,此仇不报,如何立于人世之间!家师仙去后,我等也恰巧听闻江宁大会的消息,知道今日天下英雄云集,以各方前辈的身份、德望,必不至于令孟著桃就此只手遮天!”
“……各位英雄,各位长辈!”那汉子拱手四望,“今日孟著桃威势逼人,我等几人死不足惜,只希望诸位能记住此事,日后将这小人的所行宣扬出去,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相信天理昭昭,终有一日,是有人能还我那师父一个公道的。如此拜谢了!”
他的这番话语说得慷慨激昂,到得后来,已是不求今日能有公道,只是希望将事情大白天下的姿态。这是激将之法,当下便有绿林人道:“你们今日既来讲理,未必就会死了。”
“天下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
又有人道:“孟先生,这等事情,是得说清楚。”
“‘怨憎会’于‘八执’中掌的本就是刑责之权,这件事上若说不过去,公平党恐难服众!”
如此一番舆论之中,游鸿卓匿身人群,也跟着说了几句:“孟著桃欺师灭祖,你们别怕!”
“我雕侠黄平,为你们撑腰!”
他武艺高强,此时躲在人群里蓄意煽风点火,声音发出之时,竟无人发现他在哪里。不过这也是因为没有太多高手注意的缘故,故意的说了两句,便即收敛,心中倒是佩服楼上的孟著桃沉得住气,这样的一番言论竟也是任由他们几人说完了,没有中途恃强打断。
如此下方喧闹了一阵,楼上倒是安安静静的令人摸不清头脑,待到最初的这阵喧闹气势过了,才见到一道身影从楼上下来。
这座金楼的设计阔气,一楼的大堂颇高,但对于多数江湖人来说,从二楼窗口直接跃下也不是难事。但这道身影却是从楼内一步一步的缓缓走下。一楼内的众宾客让开道路,待到那人出了厅堂,到了院子,众人便都能看清此人的样貌,只见他身形高大、眉宇轩阔、虎背猿腰。任谁见了都能看出他是天生的大力之人,即便不习武,以这等身形打起架来,三五汉子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一些在江宁城内待了数日,开始熟悉“转轮王”一党的人们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那“武霸”高慧云,对方也是这等金刚姿态,据说在战场上持大枪冲阵时,声势尤其凶猛,当者披靡。而作为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也是身形如山,只是胖些。
这孟著桃作为“怨憎会”的首领,执掌内外刑法,面目端方,背后负有一根大铁尺,比钢鞭锏要长些,比棍又稍短。一些人见到这东西,才会想起他过去的外号,叫做“量天尺”。
他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目光平静,环视一周,那平静中的威严已令得众人的话语平息下来,都在等他表态。只见他望向了庭院中央的凌楚以及她手中的牌位,又缓缓地走了几步过去,撩起衣服下摆,屈膝跪地,随后是砰砰砰的在青石上给那牌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这等郑重的行礼之后,孟著桃伏地片刻,方才起身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前方的三男一女,之后开口道:“你们还没死,这是好事。只是又何苦过来凑这些热闹。”
先前出声那汉子道:“父母之仇,岂能不来!”他的声音振聋发聩。
孟著桃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俞斌,你是老二,我与师父去后,你便该护住这些师弟师妹,使他们远离危险。可叹你心思依旧如此龌龊,说话删头去尾,令人不齿。”
众人方才知道,这出声说话的二师弟叫做俞斌。
“我说话删头去尾?”那俞斌道,“大师哥,我来问你,师父是否是不赞同你的作为,每次找你理论,不欢而散。最后那次,是否是你们之间交手,将师父打成了重伤。他回家之后,初时还跟我们说是路遇流民劫道,中了暗算,命我们不得再去寻找。若非他后来说漏,我们还都不知道,那伤竟是你打的!”
“这便是尔等删头去尾之处了。”孟著桃叹了口气,“你要问我,那我也且问你,师父他老人家每次找我理论,回家之时,是否都带了大批的米粮蔬果。你说不赞同我的作为,我问你,外头兵凶战危这么几年,俞家村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站在我这边,有多少站在你那边的?女真南来,整个俞家村被毁,大伙儿化为流民,我且问你,你们几人,是如何活下来的,是如何活的比旁人好的,你让大家伙儿看看,你们的脸色如何……”
孟著桃的话语顿了顿,随后发出的声音犹如闷雷响起在庭院之中:“几位师弟师妹,你们知道,什么叫易子而食吗?你们……吃过孩子吗!?”
他这个问题响彻金楼,人群当中,一时间有人面色煞白。其实女真南来这几年,天下事情惨绝人寰者哪里少见?女真肆虐的两年,各种物资被劫掠一空,此刻虽然已经走了,但江南被破坏掉的生产仍旧恢复缓慢,人们靠着吃大户、相互吞噬而活着。只不过这些事情,在体面的场合通常无人说起而已。
此刻庭院的周围亮着火把,籍着摇晃的火光,众人再仔细打量寻仇的几人时,才发现这几人的身形果然并不瘦弱。按照孟著桃的说法,或许便是得了他的接济,一直过得不错。
为师寻仇固然是义士所谓,可若是一直得着仇人的接济,那便有些可笑了。
那俞斌脸色变幻几次:“这些便是你弑师的理由吗?”
孟著桃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环顾四周,过得片刻,朗声开口。
“今日之事,我知道诸位心有疑惑。他们说孟某只手遮天,但孟某没有,今日在这里,让他们说完了想说的话,但孟某这里,也有一番来龙去脉,供诸位品评,至于之后,是非曲直,自有诸位判断。”
他面对众人,郑重抱拳,拱了拱手。
“孟著桃自幼习武,从少时蒙学到如今,一共跟过三位师父,于最后这位凌老英雄,跟随最久,老英雄教我钢鞭打法,对于手中绝技,倾囊相授,孟某待其如父,此事不假。”
他此时在转轮王麾下统领数万人,一番话语说出,自有堂堂气势,比之庭院前的几名师弟师妹,这容色气场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在场许多绿林人士听得他先后拜过三位师父,并不奇怪,均道以对方这等身形,正是习武的胚子,一般的武师见了,见猎心喜,将一身绝技相授,委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
又有人看看对峙的双方,想想那凌生威的门派寂寂无名,教出来的其余弟子也不过是平庸之辈。而孟著桃此时打出偌大声势,这并非是凌生威的鞭法助其成事,委实是孟著桃乃天生的英雄,他学了凌家的鞭法,更像是凌家的鞭法有幸到了他的手上,籍之有了光彩。
只听孟著桃道:“因为是带艺投师,我与凌老英雄之间虽如父子,但对于天下局势的判断,平素的行事又有些许异同之处。凌老英雄与我常有讨论,却与这几位师弟师妹所想的不同,那是堂堂的君子之辩,并非是单纯师徒间的唯唯诺诺……好教诸位知道,我拜凌老英雄为师时,正值中原沦陷,门派南下,在场这几位不是少年便是孩童,我与老英雄之间的关系,他们又能清楚些什么?”
“……女真人搜山捡海,一番大乱后,我们师徒在长江北面的俞家村落脚,之后才有这二弟子俞斌的入门……女真人离去,建朔朝的那些年,江南局面一片大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籍着失了田产土地的北人,江南阔气起来了,一些人甚至都在高喊着打回去,可我始终都知道,一旦女真人再度打来,这些繁华景象,都不过是空中楼阁,会被一推即倒。”
“……凌老英雄是个硬气的人,外头说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他便说南方人不欢迎我们,一直待在俞家村不肯过江南下。各位,武朝后来在江宁、镇江等地练兵,自己都将这一片叫做长江防线,长江以北虽然也有不少地方是他们的,可女真人大军一来,谁能抵挡?凌老英雄要待在俞家村,我敬其为师,劝说难成。”
“……可居于一地,便有对一地的情感。我与老英雄在俞家村数年,俞家村可不止有我与老英雄一家人!那里有三姓七十余户人聚居!我知道女真人迟早会来,而这些人又无法提前离开,为大局计,自建朔八年起,我便在为将来有一日的兵祸做准备!各位,我是从北面过来的人,我知道家破人亡是什么感觉!”
孟著桃的话语掷地有声,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钦佩,江南最阔气的那几年,众人只觉得反攻中原指日可待,谁知道这孟著桃在当时便已看准了有朝一日必然兵败的结果。就连人群中的游鸿卓也不免感到佩服,这是何等的远见?
也难怪今日是他走到了这等地位上。
“对于女真兵祸南来之事,凌老英雄有自己的想法,觉得有朝一日面对金人大军,不过奋力抵挡、仗义死节便是!各位,这样的想法,是英雄所为,孟著桃心中敬佩,也很认同。但这世上有仗义死节之辈,也需有人尽量圜转,让更多的人能够活下来,就如同孟某身边的众人,如同这些师弟师妹,如同俞家村的那些人,我与凌老英雄死不足惜,难道就将这所有的人统统扔到战场上,让他们一死了之吗!?”
“对于此事,我与凌老英雄有过许多的讨论,我明白他的想法,他也明白我的。只不过到得行事时,师父他老人家的做法是直的,他坐在家中,等待女真人过来便是,孟某却需要提前做好诸多打算。”
“那时候女真人尚未南下,我结交江北各路英雄,于山中占地,囤积米粮,这中间的手段,坦率来说有黑有白,孟某不做辩解。我在外头做事,偶尔回到俞家村,看到这些师弟师妹……他们天真地过日子,我心中也有安慰,包括我的这位师妹,凌楚姑娘,她是师父的女儿,与我也有婚约,因为我回去得少,她与我之间……并不熟悉,整日里与几位师哥在一起玩闹。她与这位四师弟关系极好,我也早就清楚。”
孟著桃目光环视,这日过来的三名男子当中,年纪在中间的那人,或许便是凌生威的四弟子。孟著桃将目光看看凌楚,也看看他:“你们如今,已经完婚了吧?”
那身着孝服的凌楚身形微震,这四师弟也是目光闪烁,一时间难以回答。
孟著桃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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