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751节
两人拿着一些药,走回桥洞下,支起瓦罐,开始准备煎药。由于柴禾不够,小和尚便被支出去找木头了,宁忌沉默地坐在小小的炉灶旁,先将火生了起来,也沉默地进行着煎药的工作。
薛进在旁边给他磕了几个头,眼见少年的状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是因此,见到对方煎药的行为,他的眼泪更多的流了下来。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流泪的状况并不好看,但他瘸了腿,说话都不是很清楚,此时这难堪的表现竟成了唯一能做的事情。
“没事的。”
宁忌望着药罐和火,低声说了一句。
如果宇文飞渡和小黑能够帮他,时维扬就会死。
可他们并没有帮忙。
那就只得,再杀一次。
……
第二天,城内针对读书会成员的大搜捕,便突如其来地展开了。
公平王入城之后各方都默契地保持着平静的会谈局面,陡然失控。
第一一零二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一)
凌晨,清朗的月光从夜空中倾泻下来。
况文柏被坊外传来的动静吵醒了两次,脸上的痛楚加剧,便彻底的睡不着了。
于他而言,江宁实在是个倒霉的地方,先后两次卷入莫名其妙的高手争锋之中,都没有看清楚敌人从何而来,便被彻底打烂了鼻子。
被打烂鼻子是很惨的事情。
尤其是在鼻子烂掉之后敷上伤药,药的刺激、脸上的疼痛混杂在一起,令人呼吸都难以顺畅,另外还有各种古怪的“味道”时不时的凭空出现,难分真假,只是无比的难受。连日以来,他在睡梦之中被自己的口水呛醒过许多次,乍然醒来又将鼻上的药物吸进肺里,几度接近活活呛死,个中情由,一言难尽。
世上的每个人都该被打碎一次鼻子,或许才能体会他此刻的艰难。
倒霉的还不仅仅是这两次的伤势,第二次受伤是在金街,变故出现时他便被一拳打晕,后来——或许是有人想要趁乱逃跑——他被拖进附近的巷子里,脱光了全身衣物,醒过来时,情况便非常尴尬。他固然辩解说自己是不死卫的一员,但过来清场的高慧云部下不肯相信,后来闹得沸沸扬扬,虽然有附近的同伴来为他担保,但整个事情也在之后传开了。
况文柏刀口舔血半生,虽然因为天资和机缘所限,在武艺上没能成为名震一方的大宗师,但此时四十来岁,闯荡过天南地北,结过无数恩仇,也委实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若非在此刻八方英雄汇聚的江宁,而是去到某个乡下城镇,他也是足以镇得住一方场面的人物。
过去经历风雨之时,也曾想过自己将来会遭遇到的事情,人在江湖,便是断手断脚、老来凄凉,那也不是不能想象的事情,甚至于想来都能有几分豪迈。但造化弄人,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是在江宁这片地方彻底没了鼻子,还被扒光了衣服,作为“转轮王”麾下精锐“不死卫”当中的一名队副,他这几日出门,总觉得旁人在对他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这江湖道路,眼看着便完全走偏,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当然,鼻子碎了之后,首先要做的,终究是养伤,并且金楼的事件过去后不久,公平王入城,江宁太平了一段时日,不死卫的工作清闲,也给他放了一段时日的假。
九月上旬这十天里,内部大会每天在开,城中的比武也一直在热热闹闹的进行,各路英豪汇聚,每日都有比武的佳话传出,委实称得上是最为理想的江湖氛围了。然而重阳过后的这两天里,情况终于又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各个坊市开始加强防御,夜里又有了混乱的声音响起来,属于公平党的内部大会虽然仍旧在开,但整个氛围,已经隐约有暴风雨之前的感觉了。
横竖睡不着,况文柏强忍住鼻间的复杂感受,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上了药膏,随后才做了一番打扮,穿衣出门——他打扮的核心自然在口鼻的这一片,由于鼻子没了,又敷了药膏,若是带着绷带直接出去,很像是戏文当中的小偷,他在上药之后,只得给自己多做一层蒙面,将下半截的脸整个包裹住,这样令他看起来神秘且煞气,只是不好摘下来吃饭。
根据这个形象,他还准备好了给自己做一个下半截脸的铁面具,待到鼻子伤愈后,能够继续混迹江湖。当然,江宁已经不好混了,这边他做到不死卫的队副,许多人对他知根知底,一旦打扮得古怪,反倒会令旁人更多的议论他这个面具是为什么。但是在离开江宁后,天下之大,他终究去到哪里都能混一口饭吃的。
离开房间后,月朗星稀。这是“不死卫”占据的一处小坊市,周围筑起了木墙,屋顶上有兵丁巡逻,这样的夜间,许多人会坐在上头打盹,但因为方才的喧闹声,一些人影正站在高处眺望远方。况文柏从一旁的楼梯上去,只见远处昏暗的城池间仍有动静传来。
“怎么了?”他走到一名兵丁身旁,开口询问。
“哦,况队。”对方看他一眼,随后指向远处的街道,“方才有一帮人,从这边追打过去。三个人逃,二十多个人追,也有人骑马,您看,往丙子街那头去了,丙子街住的是一帮穷鬼,虽然打着公平王的旗号,但鱼龙混杂连个街垒都没有,我看这下要闹大。”
“又是读书会的那档子事?”
“看着像。追人的,打的‘宝丰号’天字旗。”
两人在墙上看着那一片的动静,果然,之前规模还不算大的骚动并未渐渐停歇,反而在蔓延到那丙子街后,闹得更凶了一些。在江宁城陷入混乱的这几个月里,类似的状况并不鲜见,有背景的诸多势力挑完了城内尚算完好的一些街巷,但也总会有大量的流民无处可去的,便在一些或被烧毁、或者破烂的地方临时聚集,这些人有时候也会被人聚集成一股小势力,但更多的则在一次次的混乱中被打死打散。
爆发在城市之中的江湖仇杀,无处可去的被追杀者们往往也只能往这种区域逃遁,指望掀起更加大的混乱,为自己求取一线生机。而这些地方的流民、乞丐虽然因为身无长物也有一些战斗力,但在公平党五方的直属精锐眼里,却也是完全没有威胁力的。
二十余人追杀着三人一路过去,途中不知道又要踩死多少人。果然,随着丙子街那边的混乱开始变得声势浩大,有人便在混乱中发出了响箭,正是“宝丰号”人字旗的摇人令箭,而距离丙子街不远的一处街道间,隐约也有另一拨人正在赶来,两个便仔细看了看。
“是‘龙贤’傅平波的人。”
“他们也实在是累。”况文柏有些幸灾乐祸地失笑。公平王何文麾下“七贤”,“龙贤”傅平波掌管的是内部的直属卫队,算是何文最能用的臂膀之一,而作为“转轮王”麾下最强卫队的“不死卫”,本身便常常与“龙贤”对标。当然这几个月在江宁,傅平波带着手下到处救火,麻烦还累,而“不死卫”杀人抓人,并不做类似看家护院的事情,这让不死卫的人看见傅平波的奔忙,便多少有些优越感产生。
“况队,您见多识广。”一旁的士兵看着黑暗里的热闹,偏了偏头,“您觉得这事……它能了吗?”
“怎么算个了?”况文柏极为喜欢给人解惑,听得提问,似笑非笑。
“就是……咱们这公平党的大会,还能开得下去吗?”那士兵压低了声音,“外头都说,公平王疯了,要认下那什么读书会的事情,说这是在跟其他四位叫板,然后……您看这平等王,本来可以谈,但阴差阳错的,前天下午差点死了个儿子,咱们开会是为了合并的,这样下去,看起来不妙啊。”
“大人物死个儿子算什么。”况文柏笑了出来,“更何况不是没死吗,看你们这乱的。”
“况队是说,会没事?”
“……也谈不上没事。”况文柏沉默了片刻,“咱们会有事,但公平党,多半没事。”
“怎么说呢?”
“在这世上,权力就是这么一号东西,它不把人当人的。”望着远处的骚动,况文柏也压低了声音,“咱们公平党五位大王聚集在这里,为的就是合并,不是为了打架。合并,有利,所以大局是不会改的,但是两家人结亲都会有摩擦,更何况是五家人要合成一家,合并之前,磕磕碰碰,私底下、明面上的交手都不会少。”
“公平王何文,借读书会的事情发难,是为了占便宜。占便宜才是他的目的,读书会不过是个筹码,没有读书会,他也会借其他的事情占便宜。而平等王时宝丰,一开始发难,也是为了占便宜,被公平王摆了一道,他就得找回场子,正好,儿子出事了,他借酒发疯,是因为他真的疯了?不是的。你看,这夜里的人不是疯,他们就是想要占便宜而已。”
况文柏看着远处,侃侃而谈,此时龙贤的队伍很显然已经开始跟宝丰号的队伍对峙上,但夜色之中双方的火气丝毫未减,宝丰号有更多的人自夜色中过来了,眼看便又要是一场火并。
“合并之前,都得打的。”况文柏负手道,“咱们下头的人命,没有那么值钱,上头的人开始谈判,下面的就开始打,打到什么时候,大家都有个分寸了,这事情就谈成了。就好像宝丰号追的那三个人,说是读书会,你觉得真是?实际上啊,宝丰号里头哪一个头头借机清除异己,我觉得更有可能。”
他江湖阅历甚足,一番话说出来,顿时显出内涵来,鼻子上的伤势都仿佛好了几分。旁边的士兵蹙着眉头,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道理:“那,况……况大哥,咱们这边……”
“咱们这边,也太平不了多久,打起来了,就说明谈到关键的事情了。警醒些吧。”况文柏目光平静地看着外头,过得片刻,方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别担心,咱们知根知底的,自家兄弟,有什么事情我会提醒你,你最近顾好自己,谨言慎行,也就是了。大风大浪,这些年哪里不是这样,想当年在北边的时候,咱遇上的可都是女真人……”
夜色之中,远处的对峙还在持续,双方都在召集更多的人马,况文柏如此说了一阵,回忆起在北地时的往事,跟对方聊了一阵。那士兵听得心惊,当下哪还不竭力拍马,冲着况文柏吹嘘恭维了一番。
过了小半个时辰,双方都有大人物到场,远处的混乱才渐渐散去,况文柏道:“看吧,打归打闹归闹,日子还是要过的。今天十一,逢单开大会,你等着看吧,咱们五家,哪一家都不会不去,且有得吵呢。”
他如此说着,负手从墙上下去。此时已接近天明,人前显摆的事情稍稍缓解了他鼻上的疼痛,待到日出之后,吃完早餐,他出去稍稍打探了一下,果然,这一日的公平党内部大会仍旧照常召开,许多有参会资格的人都已陆陆续续的赶去会场,可以想见,这一天的会议,会非常激烈。
到得中午时分,上午会议中的一些状况便已经传了出来。据说“平等王”时宝丰在会上要求公平党内五家一起通过清理“读书会”的决定,他的意志强烈,直接打断了其余所有问题的讨论,会场之上一些大头头甚至差一点就兵戎相见,打了起来。
而无论会议的结果如何,从昨天到今天,“平等王”已经开始在城内各处大规模的发放悬赏和缉捕令,搜捕匿藏西南书册的人士,甚至注明若证据可靠,可以以人头领赏。这样的悬赏开始在城内引起混乱,“龙贤”的人马则大肆出动,在城内各处制止这样的事情,据说又当街杀人者,也随即被“龙贤”手下的人击杀。
纵然“平等王”是接着儿子险些被杀的事情趁机发飙,但随着昨天到今天的对峙,城内“公平王”麾下的人也已经动了火气,甚至有不少人当街喊出了:“让你们看看,今日的江宁,终究还是咱们公平王说了算!”这样的宣言。
况文柏与其余人听着这些传言,激动之余内心也有些忐忑,只要公平王或是平等王不肯在这场事件里让步,接下来城内的局面简单不了了。
未时,进一步的变故便来了。
此时下午的大会可能才刚刚开始,况文柏坐在街上乘凉,便见传令的骑士一路奔入了这处坊市“不死卫”的大院当中,不久之后,集合的锣声便哐哐哐的响起来,路上的人们还在看热闹,况文柏负伤休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去集合,但过得片刻,部分接到命令的士兵将坊市两头关闭起来。
镇守此地的“不死卫”与部分普通士兵都被调了出来,随后,追查“读书会”的命令在坊市内部公布。
自“转轮王”许昭南那边发出的缉拿读书会成员的命令措辞极严,随后的措施也相当严厉,首先便是让“不死卫”与士兵双方派人,相互搜查对方的驻地房屋,之后再彻底搜查此处坊市的每一间屋子,凡有匿藏“冒称西南”、“妖言惑众”书册者,可格杀勿论!
要出事了……
况文柏心底沉了下去。
过得片刻,他看见城内有示警的烟火升起,不知道哪里,爆发了厮杀。
再过一阵,“不死卫”的驻地当中,有一名队长与几名成员的房中似乎发现了什么,厮杀陡然展开,有人高呼:“这是栽赃!”夺路而出。
“转轮王”许昭南,加入游戏。
……
未时三刻,出门购买新闻纸的“小秀才”曲龙珺看到了城市当中突如其来的变化。
“转轮王”的地盘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在先后不久的时间里,有两根示警的烟花升起,厮杀与混乱的声音隐隐传来。
她抱紧怀中买到的几份报纸,朝着“白罗刹”居住的小院子那边奔跑过去。
街道之上,许多的行人也在奔跑。
曲龙珺并没有太多的体力防身,平日游走的范围倒也算不得太远,转过两条街道,便看见了那破旧院落的大门,她朝着那边过去,半途之中,一道身影迎了过来,猛地揽住她的肩膀,挟着她往反方向走。
“大、大娘……”
被她称作大娘的,便是如今这处破院子中“白罗刹”的首领霍青花,她面带刀疤,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对曲龙珺多有照顾,将她收留在这处院子里,让她每日里读报,也是对方做出的决定。
这一刻,这位霍大娘将一些东西,塞进了曲龙珺的怀里,曲龙珺看了看,却是一些碎银子,以及一长一短的两把刀。
“要出事了,不要回去。”
“怎、怎么了……”
“上头马上会下命令,追查……那个啥子读书会的人……”
“读书会……我不是啊……”
几个月来在江宁读报,曲龙珺知道这边所谓“读书会”的底细,有好几次,甚至有“白罗刹”内部的姐妹抢到过一些小书册,拿回来给她看。作为在西南呆过、且读过《妇女能顶半边天》这类书本的人,她觉得那些小册子上的言论似乎有些奇怪,看来不像西南的口吻。但当然,她对西南政治方面的了解也并不十分深刻,无法对此事做出断言。
“老头下令了,不管能不能查出来,每一个地方,每一百人,至少要交出一个人应付差事,可以杀错,不能放过。”霍大娘搂着她往前走,简单地说明了问题,“咱们整个院子,只有你会读书……”
“但是……”曲龙珺几乎有些不可置信,“……怎么能这样。”
“认识字的人都要杀,公平党么前途了。”霍大娘低头抱了她一下,“快点走,想办法出城,逃得远一些……”
她放开她,将她推向前方。
曲龙珺回过头,只见这带着刀疤平日冷漠的女子朝她摆了摆手,随后转身,朝着院子那边走过去。
下午的日光苍凉,曲龙珺扭头奔跑,方才事发仓促,霍大娘让她走时她有些流泪,但这一刻便已不再哭了,她看着周围的混乱,知道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地方躲起来。
她跑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子,穿过巷道,后方是一条满是淤泥的污水河,曲龙珺砰的一下,摔在河边的淤泥里,爬起来时,她身上已经沾上了许多恶臭的泥泞,没有人会愿意关注她了。
紧了紧怀中的银钱,将小刀贴身藏好,曲龙珺抱着稍长的那把刀,朝记忆当中附近能够藏身的地方,低头走去。
传令的士兵在街头奔行,冲进了附近的破院子。
“阎罗王”周商,加入游戏。
……
会议在吵闹中持续了一个下午。
城池中混乱的响动时不时的传入会议当中,也有这样那样的传令士兵不停到来,给各种人物带来各种不同的消息,又将一项一项的命令带出去,但对于“读书会”的问题,何文以及“公平王”方面,从头到尾都不曾松口。
临近傍晚,纵然没有结果,会议当中的各路人马也大概知道,许昭南与周商,在这天下午都已经表态了。
迟暮的夕阳变成红色,众人休了会,在附近的阁楼、院落间聚集、闲聊,有人疑惑“公平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有的人道:“下一次开会在两天后,这两天时间,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远远的,城市之中有黑色的烟柱升腾。
“龙贤”傅平波仍旧领着人在城内镇压事态,但一些中等规模的火并,陆续发生了。
也有各类意外的出现。
拿着新近传来的一份消息,执掌“怨憎会”的孟著桃在会议大堂所在木楼二楼的窗前沉默了片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便随意回应。过得一阵,“寒鸦”陈爵方匆匆而来。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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