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78节
“各位,这里我觉得应该说几句。”厅堂之中,苏仲堪站起来,压倒了其余的窃窃私语与议论,“商场之上,定下一个计划,想要做成一笔生意,不可能有了想法就觉得它一定能成。很多时候,大家尽了心力,最终没成,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此次争夺皇商,为何未成,其中的理由,在座的大家都明白,实是乌家卑鄙,非战之罪。檀儿侄女的能力、商才,大家有目共睹,这次并非因为谁谁谁的过错。”
“可是,就算并非谁的过错,事情发展至此,却总得有个归纳与交代。此次皇商之事,到底花了多少钱,空了多大的一笔账。有的人说我们为了皇商之事到处走动掏空了许多地方的存银,到底是不是这样,大家总得要清楚才行。之前有关这些事情,皆是檀儿侄女在后方操作,我与三弟这边并未插手,因此我觉得今日之事,首先得让大家清楚亏空有多大,方为要务……”
他这话才说完,那边苏云松站了起来:“我觉得此事不妥。”后方有人也站了起来:“你竟是让我大房在此时公开账目?”
“你这是落井下石!”
“我苏家大房二房三房还没分得那么清楚吧!”苏仲堪皱起眉头,“更何况,如今由此事波及,乃是整个家里都受到了影响,各位宗长今日总得心中有个数字吧。假如皇商之事未完,这账目安排自是不能放开,如今此事已完,尘埃落定。栽了就是栽了,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苏云松望了望苏檀儿与苏伯庸那边:“皇商之事牵扯甚广,背后的具体事项,之前未曾知会,只是今日如何能将这些账目归结起来,仲堪,此事总得等到……”
“不如等到明年吧!”二房那边有人站了起来,苏仲堪回头示意安静,然后大房这边也站起来了:“说什么呢?难道云松说的没道理么?”
场面一时间又混乱起来,苏檀儿在那边站起来,想要说话,上方苏愈陡然顿了顿拐杖:“别吵了!”周围这才安静下来,也就是这些人开始坐下的过程里,苏檀儿正开口,另一道人影,自大房这边的众人间走了出来。这是大房之中地位相对重要的一名管事,乃是苏家堂亲,名叫苏亭光,他手上拿了一些东西,表情似乎有些犹豫,那边苏檀儿看着他:“亭光叔……”
苏亭光看了苏檀儿一眼,叹了口气:“今日之事,我……我其实是赞成二堂兄这边的,我这里有些账,也是该拿出来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议事厅里第一次安静得如此彻底,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到了临界点上,终于要出来,大房、二房、三房乃至于上方的族长与众位老人,表情各异。
只有苏亭光的声音,在下一刻响起。
“皇商之事未定,这些账,都还是活的,可到得如今,家中这状况,要说还能有所更改,那也是自欺欺人了。这几年以来,檀儿的努力,大家也是知道的,为了皇商之事,早早的就定下计划,早早的做了准备,也花了不少钱。非战之罪啊……”
他叹了口气:“我这里,是几年来暗中抽调袁州一带的账目,如今这空缺大概五万余两,已经无法补足了,大堂兄,檀儿侄女,诸位……”
上首的苏愈眯起了双眼,檀儿闭上眼睛,将头转向一边,苏伯庸低下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另一边,苏仲堪目光严肃,苏云方仔细地听着。
苏亭光还在说话,但已经无法听得清楚了,整个议事厅中,一片哗然,随着灯光蔓延出去,开始在周围广场上关注的人群中,掀起波澜。
◇◇◇◇
那喧闹的声音越过了围墙,令得这边的院子中也能够听到,议事厅那边终于开始出事了,或者说,预定将要发飙的人,终于动手了。
“猜错什么?”苏丹红朝那边望了一眼,再转过头看宁毅。
花生壳被放在桌子上,宁毅低着头。
“从……几年前开始。”他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方才开始说话的,话语有些慢,“檀儿想要争苏家的家主之位,大家就已经清楚了,不过能力归能力,她终究是女儿之身,这一点根本没办法改变。就算是大房之中,真正信任苏伯庸的还是多数,对于她的感觉,却一直有点摇摆不定。很多人都摇摆不定。”
“所以呢,就算是老爷子帮忙她拿到这个家主的位置,问题还是会一直在,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人就会对檀儿没有信心,虽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但与其就这样看着,不如在有办法的时候,顺手敲打一下。”
苏丹红皱起了眉头,满脸迷惑,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宁毅抬起头来,望了望那边的灯火,许许多多细碎的议论之声:“今日这样的事情,主要是因为三房夺产,但这个不可能拿到明面上去说。要坐实大房已经没有能力管着这么多的生意,催促宗族长老们壮士断腕,与其一直拖着不如把苏檀儿这个不稳定因素排开,或者就只能从皇商损失的账目上做文章,总之这是摆在眼前的。”
“苏仲堪跟苏云方一直在活动,所以,一定会有些人跳出来,这倒不全是因为忠心问题,而只是对大房,对檀儿的信心问题,一到紧张关头,他们总会想起檀儿是女儿之身。这些人现在不出事,以后也可能是个麻烦,所以……可以在檀儿正式确定位置之前,给他们一次警告,做一次预演,让他们觉得,以后再遇上这样的难题,檀儿也是能解决的。”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猜错的事情啊。”宁毅笑了笑。也在此时,几道人影从那边过来了,其中以苏文圭为首,这家伙自苏伯庸遇刺那天耍小聪明挑衅,结果被苏愈一拐杖打得头破血流,此后看见宁毅脸色都是阴沉的,但这时候看见宁毅与苏丹红,只是微微一愣,随后笑了出来,朝这边走过来。
“立恒。为什么不去那边看看,知道吗?里面吵起来了,哈哈。”苏文圭笑着,随后压低了声音,“内讧了,你知道吗?亭光叔跟缅云叔都出来了,把你们大房亏空的账目拿出来,大家正在吵呢,真是太乱了,檀儿妹子势单力孤,差点被骂了,你是他相公,你都不去看看,实在是……啧啧啧啧……没人情味……”
苏丹红脸上迷惑的表情还没有散去,听得苏文圭说着这些,配合宁毅方才说的,简直有些惊悚,她望望苏文圭,又回头望望宁毅。苏文圭看见她的脸色:“咦?丹红表妹很担心?”
苏丹红就那样看着宁毅,宁毅笑起来:“你看,你也感受到了……”然后他扭头看看苏文圭,掏出一把花生:“花生要吗?”
苏文圭盯他半晌,耸了耸肩:“不要。”
他还得回去看戏呢。
◇◇◇◇
同样的夜晚,昌云阁。
砰的一声,酒杯摔在了地上。
“柳青狄,你不要目中无人,我告诉你!”
“我便是目中无人又怎么了?”人声之中,柳青狄面红耳赤,一字一顿。
场面已经变得稍稍有些混乱,作为主人家,濮阳逸此时也有些头疼。当然,今晚的局面,说起来还是蛮有戏剧性的,柳青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喝了很多酒,现在都已经控制不住,对于今晚跟他吵架之人,一个一个的嘲讽过去,然后一首一首诗词的写,颇有以文采鏖战群雄的态度,至于今日能跟他比肩的几人,譬如曹冠,则一直坐在旁边看戏喝酒,不说话不参与,场面一时间也有些控制不住了。
当然,虽然今晚气氛不好,事情传出去之后,或许倒能变成一番佳话什么的,柳青狄必然名声大震。一番疯狂争吵之中,便又有人忍不住了,开始放言。
“真以为江宁城中你最厉害了么,我所知道的,便是有人私下里顺手写与九岁孩童的词作,都比你好了千百倍。”
“那你说的是谁啊!?”柳青狄喊道。
“宁毅,宁立恒!”
这名字一出,在场众人一时间都愣了愣,濮阳逸皱起眉头,曹冠举着酒杯眯起双眼,柳青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随后,眼神转得凶狠。
旁边有人开口问道:“宁毅又有新词出世?”
“空山兄从何得知?”
“快拿出来一观……”
顿时间议论纷纷,在那边忙着劝架的绮兰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柳青狄挥了挥手,好半晌才回过气来,开始吼道:“拿出来啊!莫不是酌酒与裴迪吧!他家门口那道士吟第三首了!?”
号称空山居士的陈禄哗的抽过来一张长几,他也已经生气了,面红耳赤,抓住快要掉到地上的毛笔,用力在那长几上拍了一下。
“我陈禄不是什么诗才横溢之人!我写诗写词,不过为了陶冶性情!也许比不过你写得好,可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等做派!这词不是我的,可也要让你看看,知道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好!”
有人鼓起掌来。
“那就写啊!让我看看这厮到底又能写出什么来!”
陈禄瞪了他一眼,将毛笔在墨汁中刷刷刷的乱搅,抽起纸张,写下潦草的三个大字:定风波!
那笔画一刻不停地走下去。一群都已经着急上火面红耳赤的人聚集过来,柳青狄憋了一口气,胸口起伏着。宣纸上那词作刷的就出来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写到这里,陈禄抬头看了柳青狄一眼,下笔,再走。
一蓑烟雨任平生!
第一四四章 定风波(二)
轮轴声响,马车沉默地驶过一条条的街巷,有时外面会传来人声和灯光,有时巷道黑暗,四周便化为一片寂静。席君煜坐在马车上,偶尔皱起眉头,看看对面座位上沉默的耿护卫。
“这个时候……到底是要去干什么?”
类似的问题他已经旁敲侧击地问过了好几遍,不过每一次的回答,其实也都差不多。
“席掌柜到时候就知道了。”
原本他还在思考着苏檀儿到底能有些什么方法在这个夜晚反败为胜,可渐渐的他觉得恐怕不会是这样的事情了。皇商之事四个月前就已经露出水患,环环相扣到如今,今夜的宗族大会,二房三房向苏檀儿发飙已成定局,此事解决不了,今后苏檀儿被撤了权力,所谓以后,皆成泡影,这个时候还能干什么。
他讨厌这种看不清局面的情况,苏檀儿等若是从他手底出来的学生,可这样的情形下,竟然让他完全的捉摸不透。不过,对于自己被信任的程度,他终究还是有自信的,且看看她到底打算做些什么便是……
他在马车中,计算着车辆此时所到达的位置,偶尔透过帘子看一眼外面的特征。车辆似乎是在往城外驶去,而且这辆车有些奇怪,并非是苏府的马车,沿途之中马车绕了几个圈子,或许是在担心被人跟踪。席君煜心中便愈发奇怪起来,这一次苏家所面临的敌手,他心中都是清清楚楚,到底是谁,是什么事情,需要这样的应对?
马车离开江宁城,最终在城外的一个院子前停下了,席君煜看看周围的环境,这边相对僻静,但不远处是一个平日里还算繁忙,也相对龙蛇混杂的小地方,名叫十步岗。有几家店铺和鱼档,附近一些村庄的人会过来买东西,偶尔会出些火拼杀人抢地盘的事情。
席君煜走进了院门。
下一刻,他站在了那里,有些事情很难置信,但确确实实的在他心中涌上来,大概明白了一些东西。
一把尖刀抵在了他的腰间,门边开始浮现人影。
“耿大哥,到底……怎么了?”
“先进去吧,席掌柜,咱们先在这里等等,你想知道的事情,总会有人来跟你说。到时候,如果弄错了,我再向您赔不是。”
◇◇◇◇
月香楼,琴音清丽,歌声柔美。骆渺渺拨弄着琴弦,在众人注视之下悠然地唱着歌。薛延、薛进等人也在跟着唱和,陶醉其间。曲毕之后,方才微笑着举酒赞美一番。
他们今天在这里等待着苏家出结果,也已经等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期间喝酒玩闹,有骆渺渺作陪,倒也不致烦闷,过得片刻,薛进望望苏家的方向:“要说起来,苏家眼下也差不多该出结果了。”
“可惜未能亲眼到苏家去看看,想来那苏家三房暗自里勾心斗角,必是十分精彩。”一旁有人笑着附和道。
“今日此地有渺渺作陪,我们只等那结果便是。你竟还想去看那些勾心斗角之事,委实煮鹤焚琴,俗不可耐,致渺渺姑娘于何地?罚酒!”
众人一番笑闹,又不免感叹一番苏家的情况实在是不团结,庆幸他们薛家没有这种几房夺产的事情。说笑之中,又有人掀了帘子进来,这人乃是吕家的一名成员,本是一开始便到了,方才出去处理些事情,此时方回。薛延笑道:“吕兄,大伙等你这么久,总算是回来了,你可不知道,方才离开时错过了渺渺姑娘的表演,该是何等憾事……”
那吕姓青年也便笑着告罪几声,坐下来之后才笑道:“方才在外面转了一圈,听说了一些颇为热闹的事情。哦,对了,苏家那边,结果可出来了么?”
“尚未传过来。吕兄着急了?哈哈,方才就说嘛,吕家这次可是下了大功夫的,方才可是对渺渺姑娘都有些冷落呢,此事该罚。”
“呵,薛兄说笑了,谁不知道此次事情薛兄家中准备最为充分,一旦苏家开始出事,最占便宜的可就是薛兄家中的生意了,我们吕家嘛,不过是跟在后方拣点残羹冷炙,浑水摸鱼而已。薛兄说这话,绝对是栽赃,渺渺姑娘,不可信他。他必然是心系那苏家结果,因此拿别人来调侃一番。”
骆渺渺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这些人哪,说的话没一句可信的,渺渺可真不知道该信谁了,怕是要被你们卖掉都替你们数钱呢,而且啊,还卖不出个好价钱……”女子笑了起来:“那苏家啊,倒也真是可怜,与你们成了对手。”
几人哈哈大笑,薛延摇头道:“不说此事不说此事,苏家之事原就已成定数,何必操心,今日享乐为上,其余皆是附带。倒是吕兄方才说有些热闹的事情,到底为何?”
“哦,昌云阁那边,闹得激烈呢,听说那柳青狄诗战群雄,呵呵,快要弄到拳脚相交了。”
今日昌云阁濮阳逸设宴,柳青狄曹冠等人都到了场,也算是这天在江宁城中比较重要的一个聚会。那些诗人词人在一起,薛延等人自然参与不进去的,这其中就算薛进等人有几分文辞功底,也仅仅是不写打油诗了而已。先前的宴会中,大家也有聊了那边的诗会,这时候听说状况激烈,骆渺渺关心地问道:“那绮兰姐姐没事吧?”
“呵呵,自然不会有事,只是如此说法而已,有濮阳逸在,倒也不可能真打起来,只是双方都上了火而已。不过啊……”他顿了顿,看了薛延薛进一眼,“此事有那苏家宁毅参与其中。”
薛进一愣:“不可能,宁毅此时怎会在昌云阁?”
“并非人在,呵呵,而是有人在昌云阁中拿出了宁毅的一首新词来。这事情呢,说来也是有趣,却说那柳青狄……”
这人一面说着昌云阁中的情况,从柳青狄与人起争端,再到他以诸多诗词技压群儒,到之后空山居士的发飙。也从怀中拿出了两张宣纸来,上面抄写着此次昌云阁聚会大家拼诗的一些佳作。
“……最后那首,便是由宁毅所作之新词,据说他如今在家中豫山书院授课,前几日与一九岁幼童讲解诗文时顺手所作,倒也未曾声张,只是被苏崇华看见,后来便告诉了那陈禄陈空山。此词竟然名叫定风波,确是好词,恐怕这宁毅才名,过得今日又要再往上一筹了……只是想着如今苏家之事,却实在有些讽刺……”
说笑之中,众人将那些诗词接过去。今天在昌云阁那边算是高水准的比拼,哪一首都不错,不过看着最后那一首时,众人的脸色,才都有些复杂。骆渺渺接过之后一首一首地看,看得都有些慢,眼中颇有神采,但看到最后一首,还是迟疑了半晌,方才将词句念了出来。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词……”
在场之中,好些人都已看了这首,骆渺渺念完,一时间竟有些冷场。薛延在一旁看了看,随后笑起来。
“定风波、定风波……哈哈,这宁毅诗词上的才华真是没得说,不过,有他最近这些事,还写什么定风波,莫不是心头郁郁,想要自我安慰一番么?”
他这样说着,其余人便也附和着笑了起来:“难怪只给九岁小童看看,怕也是觉得太过自欺欺人,因此只能写与九岁小童看看以求慰藉吧。”
“我倒是觉得,不如他那日晚上悲愤之下写与乌承厚的那首《酌酒与裴迪》,至少那首便算是抄袭,也不会惹人笑啊,哈哈哈哈……”
“我等皆是粗人,倒不太会分这诗词好坏,倒是渺渺姑娘才学远胜我等,不知渺渺姑娘觉得此词如何啊?”
骆渺渺看看众人的表情,又看看手中诗词,轻声笑道:“词作,倒是不错的。”她此时给词作一个“不错”的评价,众人便更加笑得开心了。骆渺渺往那词句上随意地再看了几遍,方才笑着传给了别人,只在心中悄然默念。
随后便又是一番谈笑,重复地说起了苏家两个月前的努力与最后华丽的失败,宁毅在乌家人面前悲催地写出那首酌酒与裴迪,以及此后的种种。只是这等气氛却也微不可察地变化起来,有时候有人议论一下柳青狄写下的几首佳作,拿着那稿纸看看,却免不了的将视线往那《定风波》上停留片刻,旋即转开。
这首忽如其来的《定风波》,犹如一道小梗,无形地横在了这片空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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