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穿越指南 第267节
“然也。”众人点头。
朱铭又拿王安石说事儿:“舒王的《礼记发明》,却不是这样解的。”
张根顿时扶额,他老丈人是变法派骨干,他曾经读过《礼记发明》。
王安石对于这段的解释,非常生猛!
在众人好奇的眼神中,朱铭说道:“舒王白纸黑字写到,孔颖达解错了。君有馈焉,不能解为有馈于君。臣子送给君上礼物叫做‘献’,这是应有之事,怎还会问有没有俸禄?”
士子、官吏们茫然,又下意识点头认可。
特别是治《礼记》之人,按照主流的注解,这段话非常矛盾,根本就读不通。但他们平时读书,不敢对此多问,因为刨根问底之后,得出的结论极为可怕。
朱铭却把可怕的结论说出来:“此句该是这样解……”
“已经做官,却没有俸禄的人,国君送他东西不该说‘赐’,而是该说‘献’。献者,本为祭祀所用肥犬。《论语》郑注曰:献犹贤也。献得训贤者。”
“这句话的本意,是国君与臣属应互相尊敬。臣属未得国君的俸禄,国君就不该居高临下。就连赠送礼物,都不能说赏赐,应该称献予,以表达国君对臣属的敬意。”
“这样解之后,剩下几句也就说得通了。没有俸禄的臣属,奉命出使外国,须称国君为‘寡君’,跟有俸禄的臣属相区别。国君驾崩,没有俸禄的臣属,不必为国君服丧。”
此番言论抛出,众人皆有惊骇之色。
惊骇之余,又若有所思。
因为这样解释《礼记》,逻辑上才说得通,主流解释反而在闪烁其词。
这还牵扯到花石纲臣子和百姓,有没有义务“进献”。
按照主流解释,臣民就该进献国君,进献花石纲便有了理论支持。
而朱铭这样解释,臣民是否进献国君,《礼记》并未规定相关义务。可以献,也可以不献,强行索要花石纲就是违背道理的。
众士子面面相觑,他们倾向于朱铭的说法,但科举考试肯定不敢这样写。
朱铭问张根:“张团练以为然否?”
“然也。”张根非常厌恶花石纲,他当然得支持这种说法。
李道冲派来的心腹,暗暗记下朱铭这番言论。
朱铭打着王安石的招牌,又说了一番道理,终于来到正题:“吾虽不才阅读儒家经典时,也略有一些心得。我认为学子开蒙之后,应该先读《小戴礼记·大学》,《大学》完全可以单独成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大学者,大人之学。明德者,人具众理而应万事。亲民者,可读新民。明白了道理,就能吐故纳新,德行和才学随之精进。不断精进,就能止于至善。这是《大学》的纲领,也是做人做事的纲领。”
“……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之法,我亦有所领悟,今后讲《道用策》时会详谈。”
“我辈读书人,当以大学之道为根本。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李道冲派来的心腹,再次记下朱铭言论。
之前还算有王安石背书,此番说法却属于洛学,二程首先把《大学》单独成篇的。这已经犯了徽宗朝的学禁!
洛学并未传播到金州,特别是宋徽宗学禁之后,就连进京赶考的金州士子,都对二程的学问没有什么了解。
此时听朱铭说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士子们都感到热血沸腾,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人生方向。
第272章 0267【立道】
李道冲其实早已麻木了,他去年罗列朱铭的十大罪状,还威逼利诱金州官员联名弹劾。
本以为肯定有效果,结果送到东京之后,直接被蔡攸卡住不发。
蔡攸还回信安排任务,让李道冲不要急躁,继续搜集朱铭的罪证。待到时机成熟,定然能将朱铭打倒!
问题是,李道冲没想过把朱铭打倒啊,只求别跟朱铭在同一个地方做官,只求不要有任何人妨碍他捞钱。
“君有馈焉曰献……”
李道冲看着心腹抄回来的东西,琢磨片刻,提笔写道:“朱铭篡改经义,非议君上,此阴诋花石纲也。”
心腹只摘抄一些关键内容,李道冲仔细看完,居然下意识点头。
他也是进士出身,就连身边的心腹,也曾经中过举人。朱铭讲得有没有道理,他们心里是明白的,在佩服其学问的同时,并不妨碍他们跟朱铭作对。
李道冲忽地问心腹:“金州可有《礼记发明》售卖?”
心腹摇头:“没有,便连东京都难见。”
当然很难买到,朱铭还是在逛东京相国寺时,在文玩一条街的旧书摊发现。
这本书的印刷量不大,且几十年没有再重印过。
其实没必要刻意去读,《礼记发明》确实不乏真知灼见,但也有很多内容,纯属王安石的牵强附会——为了变法,故意歪曲经义。
王安石对此毫不掩饰,且在《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直接挑明:我遵崇周礼,不是要恢复周礼。如今的世界,跟上古已经不同。我所谓“法先王”,是“法其意”,然后“合其政”,而不是直接“法其政”。
李道冲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叫来一个亲随说:“送去东京,亲手交给六相公(蔡攸)。”
写完小报告,李道冲便去饮酒听曲。
他如今已躺平,在家养了个戏班子,天天听曲喝酒打发时间。
不躺平还能干啥?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此消彼长,朱铭不断的步步紧逼而李道冲却毫无反制措施。人人都看出他是纸老虎,就连他通判厅的属官,也在暗中向朱铭表达善意。
权力已被夺得差不多了,李道冲只能混日子,盼着蔡攸那边早点发难。
……
“今日听太守讲学,兄长可有收获?”魏应时问道。
魏应物说道:“大有收获!只是……太守所讲《大学》,似乎行文与今本有异。”
魏应时点头:“朱太守改了文序。”
其实,不是朱铭改的,是程颢、程颐兄弟改的。
并且二程的改动,内容还不一样。
程颢是阐述三纲,立即给出三纲释文,再阐述八目,立即给出八目释文。
程颐则直接罗列三纲八目,再将八目分为两部分,格物致知是一个整体,剩下的六目是另一个整体。
宋代学者阐述儒家经义,便是如此随心所欲,直接按自己的理解,对经义内容进行改动。
后世流传的《大学》,采用程颐所改版本。
而朱铭也用了程颐的版本,因为阅读和理解起来更丝滑。
魏家兄弟修的是新学,他们没接触过洛学,加之洛学书籍大量焚毁,北方学禁执行更严格,二程的思想反而在江南流传更广。
他们还以为,是朱铭改了《大学》的行文次序。
魏应时说:“改动之后,其文更顺,道理通畅,正该如此。”
魏应物道:“大学之道,三纲八目,为士子之准绳这个便是科举也能写。”
兄弟俩越讨论越兴奋,又觉有许多不明之处,于是结伴前去请教朱铭。
二人在州衙遇到曾孝端,另外还有几个士子。
自从朱铭为其翻案伸冤之后,曾孝端就成了死忠粉,太守有啥命令他都非常听话。
众人碰面,互相作揖。
很快被一起带进去,齐刷刷朝着朱铭执弟子礼。
曾孝端说:“太守今日讲学,吾等受益匪浅,只是乍问大道,还有许多不明之处。”
朱铭拿出一份书稿:“尔等拿去抄写成书吧。”
曾孝端双手捧过细看,却见《大学章句疏义》六字。
朱铭直接照搬朱熹的《大学章句集注》,但在细微处又进行了改动。
朱熹说世间之人,生来就通晓万物道理,被浊气所污而受到蒙蔽。不被蒙蔽者就是圣人。凡人必然被蒙蔽,所以要不断学习,要重新领悟道理,最终趋近于圣人。
朱铭不愿搞这套,在阐述《大学》的时候,说人降生世间仿佛一张白纸。受成长环境影响,有的学好,有的学坏。通过学习领悟道理,并去实践的就是君子,就能止于至善。
格物致知的解释没变,因为朱熹的阐述很明白:物理之极处无不到,吾心之所知无不尽。
但具体怎么格物致知,朱熹根本没讲。也即这套哲学思想,只有认识论,没有方法论导致王阳明格竹子格到昏迷。
朱铭补齐了方法论,即“道用”,趁机推广《道用策》。
这才是他的目的所在!
另外,朱熹书中的“程子曰”,被朱铭全部删去。并非他想篡夺程颐的学术果实,而是洛学被朝廷禁了,不能讲这些是程颐说的,否则分分钟被朝廷禁止。
《大学》的一经十传,外加深层次引申阐述,放到北宋末年不啻为学术炸弹。
特别是归纳三纲八目,并给出详细理解,直接就为士子找到人生方向,这跟横渠四句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纲者,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八目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全文的字数不多,很快就能看完。
曾孝端读罢全篇,再次回到三纲八目那里,身体都在轻微发抖,瞬间有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触。
士子们把曾孝端团团围住,脑袋凑到一起阅读。
那种思想冲击力,是难以名状的。
特别是不治《小戴礼记》的人,他们就更加震撼。
这么说吧,朱熹的《大学章句集注》,不仅是程朱理学的纲领指导思想,也是程朱理学的宣传广告,很容易把人拉进去入伙。
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四句令人热血沸腾,但只是口号啊,只是给出奋斗目标,没有指导读书人具体怎样执行。
三纲八目,却是执行准则,而且过程循序渐进。
朱铭所需要做的,就是夹带私货,把“道用论”扔到格物致知里面,把数学、物理、农学等杂学知识,变成读书人应该且必须掌握的知识。
就算不深入研究杂学,也该懂得方法,也要知道理论联系实际。
魏应时感慨道:“寒窗苦读十余载,懵懵懂懂不晓圣人言,今日方知晓道为何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