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改气数 第499节
贾琏这句话,绝非凭空胡说。
荣国府长子嫡孙贾琏得了儿子,京城里各家勋贵高官的内眷只“送粥米”一项,就把京城里的鸡蛋都买光了。
此事看似不过是柴米油盐之事,实际上却一半显示了四王八公及其周边势力的强大,一半则是有若干份人在暗中营谋——贾家收了这许多贺礼,岂有不大操大办大房长孙满月酒的道理?到时候,死要面子的荣国府最好能比之前宁国府给孙媳妇出丧还大张旗鼓,如此一来,岂不就是个天赐良机?和贾家有过节的,趁机就能上表弹劾“上眼药”;而想趁机抱大腿的,打击贾家更是一个向和贾家不对付的忠顺王、尚书令司南星、甚至是皇帝“表忠心”的大好机会。
比如此时,在京城东南的“桂花夏家”大宅里,身材壮硕的孙绍祖就正搓着两手,兴头头一脑袋扎进堂屋来。
这堂屋盖得很是宽大,梁枋、门窗所用的木料无一不是顶尖儿的上好杉木。但奈何家主富而不贵,遵循礼制等级,“庶民庐舍不过三间五架,门窗户牖不得用丹漆,不许用斗拱饰彩色,只五彩杂花”,所以也只能盖到面阔三间、进深五架,屋顶也只能用样式简单的两坡硬山屋顶,屋中梁柱门窗涂刷的油漆只能用粉青素油,否则便是“逾制”大罪。
但屋主人显然还是极力想显出自家的雄厚财势,便在自家房子的彩画装饰上颇用了许多心思。
既然只能用“五彩杂花”,那就避开和玺、璇子这些皇家专用的彩画样式,只用它的沥粉贴金工艺,再单独设计出许多更为繁复的花纹,把所有能画上彩画的位置都画满了山水、人物、花鸟,把所有能描上金粉的地方都画得金光闪闪。就连屋中的家具也用此法,无不画得花团锦簇、金光闪闪。
在这一片豪富的金光之中,居中坐着的,却是个四十多岁的素衣寡妇。
如今京城里富甲一方的桂花夏家,就攥在这位守寡十五年的夏家大奶奶手里。
但即便手握良田千顷、豪宅百间,京城内外所有的桂花局通通都姓夏,就连宫里的桂花陈设盆景,也都是她家贡奉的,可夏家终归仍旧只是个商户。
天子脚下,京城地面,富不如贵。
所以这位身边只有一个十七岁独女的夏家大奶奶,一听说世袭山西大同指挥派官媒婆来提亲,欢喜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唯恐这个当官的女婿反悔,连定亲都省了,只半个月不到就把婚事给做定了。
夏家和当官的攀上了亲,从此自觉高人一等,得意洋洋,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时候,一见孙绍祖满脸喜色,立刻起身笑问:
“怎么样?事情成了?”
孙绍祖如今也是得了夏家的一份大大家私,在官场出手豪横,说话也中气十足:
“那是!咱可是出手了一万两千两银子啊,别说是当朝宰相了,就是皇帝老子,见了咱也得腿软!”
抄起桌上的描金富贵牡丹盖碗,一仰头喝干,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满雕五福捧寿的黄花梨椅子上,咧着大嘴笑道:
“我刚得了信儿,调令明天就发下来!
司大人跟兵部尚书亲口点名,说我弓马娴熟、堪当大任,把我从拿刀动枪的大同府调去了太平稳当油水足的平安州。
且原先世袭的四品指挥佥事不过是个虚衔,这回给我升了两级,直接升做了指挥使。以后平安州一州的兵权,都捏在我手里的印把子上了!
嘿嘿如今啊,我孙绍祖也是正三品大员了,就是宁国府的大爷贾珍,见了某家也不敢称大,只能乖乖跟我叙平礼了。”
夏家大奶奶一听,登时喜得直拍巴掌,眉开眼笑赶上来问:
“哎哟这可好了,以后你成了三品大官儿,那我闺女这下子不也成了三品诰命夫人了?”
欢喜之下,不由扯着脖子朝后头喊:
“金桂啊!我的儿,你这回可真关太太了!哎呀我的先人显灵了,以后咱们家也是官宦人家了,该有的排场,咱也都得赶紧置办起来啦!哎哟咱这银子花得可真值!”
孙绍祖鼻孔里忽然喷出一股冷气:
“这一万多银子没白花,可我花在贾家头上的那五千两,也不能打了水漂!”
夏家大奶奶早知孙绍祖在来向夏家提亲之前,曾经仗着贾赦收了银子却没能运作官职,几次三番借口上门来拜望去催办。孙绍祖一见极好面子的贾赦心虚,干脆步步紧逼,直接遣了官媒婆上门,要娶荣国府二小姐贾迎春。虽说
虽说此事被一品将军贾赦拒了,可夏大奶奶心里却总觉着膈应,闻言也连连撇嘴,抱着肩膀连连冷笑:
“正是这话!五千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既然没买着东西,那咱能给得出去,就能要得回来!”
“妈说得对!”
十七岁的夏金桂一手叉腰,一手拈着一根油炸焦骨头,朱唇之间还在咯吱咯吱咀嚼着焦骨,笑嘻嘻地大步走出来:
“贾家要是不给,哼!就把他家那个什么迎春小姐送来做小老婆,我也乐意,倒省了我的宝蝉了。”
她身量高挑,颇有几分风骚姿色,只是嘴略有点儿大,眼睛略有点儿突。身后跟着的丫鬟宝蝉自然样样不如她,一听说到自己,吓得赶紧低下头,只死死盯着自己手里捧着的描金五彩大盘,盘子里高高堆叠着刚刚做得的焦骨。
夏家大小姐金桂生平最喜欢啃骨头,每日里都要亲手活宰三五只鸡鸭,将肉都赏给下人吃,她自己则只用油炸焦骨头下酒。
天下之事,各有因果。偏偏孙绍祖这样的中山狼,还就和夏金桂这样一个粗俗狠毒的美人儿对味儿。正是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对了环。
孙绍祖一见她走来,也不管丈母娘就在身边,一把揽住夏金桂的腰肢,先照着脸蛋儿亲了一口,又一口咬住她啃了一半的焦骨头,嘎吱嘎吱嚼起来:
“嘿嘿这你可就看简单了我的小美人!
咱这回可是抱上了司南星司大人的大腿,有了这个靠山,哼哼贾赦哭着喊着求着要把他闺女给我洗脚,我还不要呢!
当年贾代善活着的时候看不上司南星,如今人家司南星成了当朝独相,贾家岂有不倒霉的道理?那个老棺材瓤子姚谦之从老家写信给皇上要保举贾琏,司南星不答应,谁也没辙。
哼哼贾赦收了我五千银子,我就告他个卖官鬻爵、结党营私!”
第六百三十七章 王子腾的面子
“你瞧瞧!你瞧瞧!这回可是你媳妇的大靠山叔叔都张嘴说话了,你连王子腾的面子也驳了?”
贾赦本来一心要给自己的嫡出大孙子大办满月酒,结果不得已被儿子贾琏给压了下去。
此时见王子腾送来了价值千金的重礼,而且还派人带话来说什么“此番得了侄外孙,心中十分欢喜,满月酒务必要操办得热闹,方是阖家欢喜之道”,贾赦心里不免又是妒忌又是得意,便故意把大红烫金礼单在大漆螺钿雕花桌上甩得“啪啪”作响,憋着要看儿子好戏:
“你这位叔丈如今可是朝廷里的大红人,刚刚做了九省统制没几时,又升做了九省都检点,早不稀罕从咱们贾家得去的京营节度使了。
人家向来就只应酬二房那边,眼里哪有我大房这边?别说逢年过节、寿日生日了,就是平素里隔三差五地送吃送喝。自打二房那边又出了个贵妃娘娘,王子腾夫妇两个对二房那边自然更越发殷勤了。
这回人家王大老爷给你脸面,上赶着来嘱咐你操办,你媳妇还不得受宠若惊?他张嘴说一句话,可比你正经老泰山开口还管用,你这回要是还不办满月酒,可不是不识好歹了?”
贾琏看着幸灾乐祸的贾赦,心中也一声叹息:
这个不靠谱、不争气的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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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这种爹,谁摊上算谁倒霉。
贾家的男人,本事不大,胆子更小,就连做坏事的格局都没有。
贾赦这种从小被太奶奶、奶奶宠着长大的嫡长孙,已经是贾家文子辈里最任性妄为、最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了。
直到砸了御赐花瓶惹了大祸,贾赦虽然万幸还能承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却被弟弟拿走了所有荣国府的爵产,自己只能搬出敕造荣国府,住在东跨院老宅里。
至今京城勋贵之中,在教训自家的长子时,少不得都要敲打几句:“你再不争气,就是荣国夫妇贾家老大的德行!”
此事让贾赦自觉丢尽了颜面,便干脆很少出门,连官场往来都免了,关起门来整天混迹在一群姬妾小老婆堆儿里,
但在好色之余,贾赦这“耗子动刀——窝里横”的本事,还真没落下,尤其在女人和儿子面前,时时都要凸显找补他“一家之主”的威严。
贾琏作为一个忽然间穿越而来的现代人,贸贸然、硬生生被扣上一个便宜老爹贾赦,父子之间没感情,完全正常。
可在被夺舍的原主贾琏的记忆里,竟然也对他亲爹贾赦没感情,甚至也同样有几分轻蔑、几分厌恶,那就说明贾赦这个爹当的,确实挺可悲的。
随着这一年多对红楼世界的深入了解,贾琏也已经渐渐了解古代社会的游戏规则。
在这种宗法社会里,重要的是从属关系,亲情从来都不重要。
比如开蒙的《三字经》里就说“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静听。父母责,须顺承。”父子之间是恩情,理论上子女对父母必须绝对恭敬顺从。
而更能把人死死束缚住的从属关系则是个人的命运和家族的命运注定息息相关。
比如贾琏,生下来就姓贾,一辈子都是贾家人。
尤其还是长房的嫡长子,天生来就要继承家族的爵位。贾府富贵,你享受了吃喝不愁;贾家倒了,你就注定要被株连。
要不,《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怎么会给荣国府这一辈的第一个男孩起名叫“贾珠”、第二个降生的男孩起名叫“贾琏”呢?
贾珠,贾琏,珠琏者,“株连”也。
但荣府里二房的长子是“珠大爷”,长房的长子是“琏二爷,长幼“颠倒”也。
或许,这就是曹雪芹在书里留下的“红楼密码”——荣国府的倒霉,就倒霉就在了被“颠倒”给“株连”了。
贾琏当然不想被株连倒霉,那就得避免“颠倒”。
既然注定不能像其他小角色那样逃离贾家,干脆就迎难而上,见招拆招。不能慌乱,不能着急。
于是贾琏露齿一笑:
“父亲说的是,他又不是我正经岳父,我驳一个舅老爷的面子,怕什么?”
望着贾赦脸上的惊诧神色,贾琏继续说道:
“脸面算什么?为了点子‘脸面’,叫人家把咱们架在火上烤,那才是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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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心绿闪缎大坐褥上,王熙凤靠在织金锁子锦靠背上,腰上垫着引枕,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斜着一双丹凤三角眼瞥着贾琏,嘴角儿上却含着笑,语气里也满是撒娇的意味。
她虽还在月子里,却不肯将就,仍是捯饬得粉光脂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额头上围着攒珠勒子。
“哟,我给你生了个大胖儿子,顺顺当当满了月,日后你们贾家的爵位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这么大的喜事儿,还不值你花费几千两银子热闹热闹?
瞧瞧我婶子方才单派人给我送来的这架玻璃炕屏,就是拿五千一万银子出去,满京城里也买不来这样好东西。”
贾琏也瞥了一眼王熙凤特意摆在身边的玻璃炕屏,就这平儿捧着的铜盆洗了手,一边擦手一边笑道:
“好家伙,你叔叔那边一份大礼,把老爷原本已经压下去的心思又给逗引上来不算,你婶子给你送的这份更了不得,连你这里也跟着又动了心。”说着话,凑过来逗弄着凤姐儿怀里的婴儿。
要是在以前,王熙凤拿定了主意的事情,就必定要想方设法压服了贾琏,达到目的才肯罢休。
但如今的凤姐儿已经知道了贾琏的厉害,知道若和贾琏掰手腕硬碰硬,绝占不到便宜,便决定要以柔克刚,撒娇巧语哄着贾琏。见贾琏瞧着儿子慈笑满脸,知他此时心情不错,赶忙趁机笑道:
“我一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会生孩子,又当不得家做不得主。就是想给孩子做满月,也只能卖乖求二爷做主开恩不是?”
她此时故意将声音说得柔媚,又伸出一根细白的食指,轻轻柔柔点在贾琏的脸颊上: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的,开口不骂送礼的’,我叔叔婶子如此看重咱们,咱们做小辈儿的,若是这点面子还不给,岂不是不懂事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这辈子别想了
这就是王熙凤。
优点是精明能算计,善于见风使舵,但根本的大缺点,是完全没格局,本质上是个完全看不清形势的糊涂蠢货。
所以之前贾琏跟她说了利害,她当时一副什么都明白了的样子,其实不过是顺着贾琏的心思哄着贾琏。这时候一见她那个有本事的叔叔来给她站台,她自己又生了儿子有了底气,立刻就心里“变节”了。
她此时看似是带着风情说软话,但贾琏一眼就看出,这是精明的凤姐儿在试探,她还是想要拿捏贾琏。
贾琏一笑,收回了点在儿子圆鼓鼓小脸上的手指,回身坐在炕桌的另外一边,顺势斜斜倚着闪绿织金锁子锦大靠枕,悠悠闲闲将两手垫在颈后,悠悠说道:
“这话说的,叔叔婶子笑脸来送礼,我这里是开口骂了?还是伸手打了?
咱们这里该谢就谢,该回礼就回礼,也就罢了。
倒是‘河边无青草,不用多嘴驴’,一家有一家的处境,不做满月自有不做满月的道理,外人若非要插嘴来教我做事,我若不按他的意思,就是驳了他的面子,那不是他自己上赶着来自讨没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