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节
这一百人,来源挺杂啊。
有些人看起来魁梧高大,孔武有力,但面相老实,眼神畏缩,一看就没上过战场,也没“欺负”过别人,就是个老实孩子啊。
后世曾有个广为流传的谣言:老实巴交的人是最优秀的兵员。但在西晋这会,时人在实践过后,早已否定了这种兵员,认为其“愚钝”、“暗弱”,不堪战。
邵勋也不认为这些人有多好,充其量是合格的兵员,而且还得加以改造,远非优秀的兵员。
还有些兵面色沉毅,一脸漠然,好像在乱世沉浮中早就消耗掉了最后一丝热情,磨灭了所有理想,而今不过是個行尸走肉般的杀人机器,活一天算一天,死了算球。
他们一般是洛阳中军士卒,应该是司马伦之乱时溃散的,也不打算归队了,就在乱世中四处瞎混,随波逐流。
第三批人则凶相毕露,多为匪贼之流,可能杀过人,还不止一个。
如今这个世道,匪贼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但凡还能抢劫商旅、掠杀百姓,混口吃食,他们又如何愿意来当兵受管束?
“这些兵……”糜晃似乎清楚这些人的底细,说了半截后,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道:“好好带一带,别闹出乱子。”
“诺。”邵勋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来扫去。
有人下意识低头,有人平静地与他对视,还有人似乎不忿他的年纪,用略带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哈哈!有意思,老子就喜欢收拾你们这些刺头。
“邵督伯可以说两句。”糜晃咳嗽了一下,道。
“诺。”邵勋行了个礼。
只见他径直走入队列中,看着一位面相老实之辈,问道:“汝何名?”
“章古。”
“为何来当兵?”
章古犹豫了一下,道:“房子让齐王拆了,没处去。父母健在时,为我说了门亲事,本想去当上门女婿混口饭吃,奈何郑屠户已看不上我,退婚了。”
军中传来一阵哄笑,章古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你口齿还算伶俐,郑屠户却是走眼了。”邵勋亦笑道:“有什么本事?”
“杀过猪羊,也杀过牛,手脚麻利,一刀毙命。”章古挺了挺胸,道:“剥皮也很快,还干净。”
“杀过人吗?”邵勋问道。
“没。”章古脸色一白。
“杀人和杀猪没什么区别。”邵勋说道:“一刀下去,都会痛,都会死。区别就是猪被杀时,尖声嚎叫,屎尿齐流。人被杀时,他会反抗,会求饶。伱现在当兵了,需要练杀人的本事。杀到别人害怕,杀到别人绕着你走,届时你到郑屠户面前,他就再也不敢轻视你了,明白吗?”
章古唯唯诺诺。
“瞧你那点出息!”邵勋嗤笑一声,道:“以后跟着我,我教你杀人的本事。异日功成名就,让郑屠户好好看看当初有多么走眼。”
“诺。”章古应了一声。
邵勋锤了他一拳,道:“不要低头说话。我的兵,个顶个都是勇士,勇士岂能如此畏缩?昂首挺胸,不要害怕,杀猪是杀,杀人也是杀。你若再这般低三下四,一辈子让人瞧不起,懂?”
“懂!”章古大声应道。
邵勋点了点头,走到另一名军士面前,直接拽起他的胳膊,摊开手掌。
“使弓几年了?”他问道。
“七八年了吧。”
“以前在哪当兵?”
“由基营。”
“哪位将军辖下?”
“右卫将军。”
洛阳中军驻扎在城内的部队被称为“宿卫七军”,分别由左卫将军、右卫将军、前军将军、后军将军、左军将军、右军将军、骁骑将军七人统率。
具体到方才提到的“右卫将军”,其辖下部队又可大致分为三部分:
三部司马统率的前驱营(重甲步兵,主官虎贲将军)、由基营(弓兵部队,主官积射将军)、强弩营(弩兵部队,主官积弩将军);
五部督统率的骑兵部队,分别是命中虎贲督、虎贲督、羽林督、上骑督、异力督;
殿中将军统率的部队,人数众多,大部分是步兵,只配有少量弓弩、骑兵部队。
这位玩弓七八年的禁军士卒出身右卫将军辖下的由基营,水平应是不错了——如果这支以大名鼎鼎的养由基命名的弓兵部队还没堕落的话。
“为何来当兵?”邵勋问道。
军士有些茫然,似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片刻后方答道:“家破人亡,无处可去。”
“大丈夫何患无妻。”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瞧你年岁也不大,战阵之上奋勇杀敌,立下功勋之后,成家立业寻常事也,万不可自暴自弃。”
他知道,这些散落各处的禁军士卒,他不收拢的话,也会被别人收拢。
刘曜、刘聪、石勒之辈若来洛阳,大旗一挥,这些积年老卒投靠过去很正常。
给谁当兵不是当?还真讲民族大义呢?石勒帐下汉兵才是主力好不,羯人部落才多少人口?能出几个兵?
“督伯这话,我记着了。”军士叹息一声,回道。
邵勋又来到一人面前,上下看了看,笑道:“匪里匪气,杀过不少人吧?”
这是一名脸上有刀疤的大汉,闻言硬邦邦地回了句:“十几个总是有的,还尝过官家小娘的滋味。”
江洋大盗就是不一样,看到邵勋年岁尚轻,心中就有点不服气,说话也不过脑子,压根没想过会不会被衙门逮回去拷打,交代犯罪事实。
邵勋脸色一落,直接上手扭住此人胳膊。
刀疤匪还待反抗,稀里糊涂就被反身压跪在地。
邵勋揪着他的发髻,从靴中抽出把小插子,抵在此人喉间,道:“督伯者,整肃军纪,练兵简卒。你忤逆上官,该受鞭笞之刑——服不服?”
“服了,我服了。”刀疤匪菊花一紧,眼角余光瞄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大声道。
“自领鞭笞十下。”邵勋放开了他,道。
刀疤匪灰溜溜出列。黄彪带着两个少年上前,将其拖到一边。
少年们大概没见过这等凶人,手有些发抖,不过刀疤男也没反抗,顺从地被拉到旁边,扒了衣裤,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邵勋抽出腰间的弓梢,眼花缭乱地上好弦,然后看也不看,直接回身一射。
箭矢破空而去,正中数十步外的草人。
“尔等尊奉号令,日后自有富贵。若敢违命,休怪我辣手无情。”邵勋收起步弓,说道。
众军士先是傻呆呆地看着,待听到邵勋的声音后,立刻齐声大呼:“诺!”
被打完屁股的刀疤男趴在地上,看着远处微微颤动的草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督伯有此本事,我陈有根保你又如何?”他麻溜地爬了起来,光着屁股就在他大喊。
“有根可有种?”邵勋瞄了一下陈有根的胯下,问道。
“督伯恁地小瞧人。”陈有根大叫道:“若没种杀敌,我直接割了这卵子。”
众人哈哈大笑。
糜晃也不禁莞尔。
恶人就得恶人来磨。这位新官上任的邵督伯,看样子确实有几分本事,有希望带好这支部队。
只是——他为什么那么熟练?
十六岁的少年,怎么跟个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武夫一样?搞不懂了。
第14章 不快
糜晃、邵勋在整训部伍,王导则直接回了家。
待及家门口,他发现这里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顿时笑了起来。
他把心中的些许不快扔到了九霄云外,整了整衣袍,大笑着进门,道:“景文来矣!”
正在府中做客的琅琊王司马睿听到王导的声音,亦笑着出门,道:“等你多时了。”
二人相会于庭院之中,把臂言欢,大笑不已。
“夫君。”王导之妻曹淑行礼道。
司马睿前来拜访之时,王导不在,曹氏出面招待,这是通家之好了。
“速去置备酒席,我要与景文一醉方休。”王导拉着司马睿,坐到院中的石桌旁,吩咐道。
曹氏应了一声,离开了。
只要夫君不外出找女人,她还是很乖巧,很给面子的。
司马睿一点不注意形象,直接拿袍袖擦了擦石凳,坐了下来。
“这几日酒喝得委实有点多。”他苦笑道。
“就不能少喝点?”王导摇了摇头。
“不喝酒又能作甚?”司马睿轻叹一声。
“景文……”王导说道:“我知你内心苦闷,但时局若此,万不可灰心丧气,还是得振作啊。那些清谈,少去点吧。”
“茂弘以前不是很喜欢清谈么?”司马睿诧异道。
“现在不喜欢了。”王导胖乎乎的手指在石桌上点来点去。
他知道司马睿内心忧惧、苦闷、彷徨。但说实话,如今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大家都很迷茫啊。
他突然想起了玄学的历史。
自前汉末年出现萌芽后,后汉有所发展。到了后汉末年,朝政日益腐败,儒学日趋僵化,士人苦闷不已,信仰动摇,偏偏家里又有着庞大的财富,于是只能追求个人的觉醒与享乐了。说穿了,就是一种逃避,逃避令人失望的现实。
玄学由此大发展。
如今的大晋天下,与后汉末年又有多少不同呢?诸王在洛阳周边打来打去,士人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你说苦闷不苦闷?
既然苦闷,那当然要逃避现实了。
如果有朝一日,乱子出现在我身边,连逃避现实都做不到,那我…我…我就渡江南下,找个江南好风景的地方,继续我挚爱的游乐、清谈、服石、弹琴、书画……
总有地方可以逃避的。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王导就想着振作一番,觉得不能像往常那样胡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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