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32节
接下来就是明面上的敌人了:司马颖、司马颙的大军。
明面上的敌人好对付——相对而言——暗地里豪门政治这种根深蒂固的敌人,要难对付得多。
只能一步步来了。
邵勋伸脚擦掉了所有字,抽出腰间的环首刀,拿了一块抹布,一点一点擦拭起来。
火光明灭不定,照在邵勋几乎凝固的面容上,莫名地让人想起寺庙里的怒目金刚。
是的,在很多人眼里,他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形象。
英勇无畏,敢打敢拼,武艺出众,能打胜仗,杀起人来也十分酷烈,其血腥程度让很多习惯了服五石散的世家子感到不适。但他也确实保护了很多人,令他们免于劫掠、屠杀甚至沦为果腹之物。
世家子们还需要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
时代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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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夜晚,对于进攻方主帅孟超而言,同样是煎熬的。
他的兄长孟玖,很早就在成都王身边服侍了,深得信任,并为大王引荐了许多人才,如公师藩等。
可以说,正是因为兄长的苦心经营,才令孟氏在河北的根基愈发稳固,他孟超在军中也愈发如鱼得水。
这次对陆机发难,表面原因是陆机抓了他的人,但深层次的原因呢?或许有北人将官对吴地士族的不满吧。
简而言之,因为成都王这些年大力任用吴地士人,如孙氏、陆氏、顾氏子弟,导致河北士族非常不满,长期累积下来,矛盾已经很深了。
畛域之分、地域之见,无论什么时候都存在着,更别说是被征服的东吴余孽了,更让人瞧不起。
他们凭什么身居高位?
这不仅孟超想问,河北士人也想问。
陆机做得了都督吗?他没这个能力知道吧?
但话又说回来了,陆机毕竟是都督。你可以看不起他,挑衅他的权威,但在没被撤职前,大面上还是要服从调令的。
他被陆机排斥出了“容易立功”的主战场建春门,调到城南来担任佯攻,甚至还不是主帅,孟超虽然不满,还是接受了。
他本以为这是一场轻松的战斗,准备将辟雍攻破之后大肆屠戮降兵,以发泄心头怒火。但没想到啊,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死伤六七百人,什么也没捞到。
要知道,他是本着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原则用兵的,前面几批派过去的都是他认为比较能打的部队,却无一例外碰了钉子,死伤惨重。
这会眼看着天亮了,一夜未睡的孟超焦躁无比,死死盯着墙头那影影绰绰的人影,恨不得亲自冲过去将其尽数斩杀。
但他知道这样没用。
敌人并不是可随意揉捏的软弱废物,事实上挺能打的,整体素质甚至还略高过他们一线。
孟超从河北带过来的这支部队,有世兵、有私兵,还有临时征发的丁壮。他们并不是毫无战斗经验,而是在河北镇压过几次民变,感受过战场氛围,出征前更是进行了一番集中整训。
守军是什么人?
听闻有东海国兵,有徐州都督区的世兵,有洛阳周边招募的溃散士卒,还有豪门僮仆、部曲,来源很杂,但居然被很好地捏合成了一个整体,并在能力出色的军官鼓舞下,顽强战斗,守御至今。
老实说,孟超都有些佩服那位叫邵勋的守将了,箭术通神,近战勇猛,还会带兵,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屈居督伯之位呢?
“草莽之中有遗才啊。”孟超恨恨地甩了甩马鞭,道:“今日继续进攻,不得有误。”
“诺。”部将脸色为难,但还是应道。
“别给我摆出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孟超执鞭劈头盖脸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骂道:“老子征战多年,自有分寸。昨日死伤是不少,但若拿不下辟雍,老子就没有颜面出现在貉奴面前。给我攻,若不成,提头来见。”
“诺。”部将灰溜溜离开,其他人用同情的神色看了他一眼。
“咚咚咚……”没过多久,战鼓声在开阳门大街西侧的明堂内擂响,一队又一队军士走了出来,在无遮无挡的大街上列队。
军官们拿着鞭子、刀鞘,连劈带砸,令其排好阵势。
“嗖!嗖!”箭矢如影随形,破空而至,落在密集的人群之中。
惨叫声此起彼伏响起,刚刚排好的阵型一下子乱了。
军官们狠下心来,直接抽刀杀人。
弓弩手有序上前,试图压制院墙上的守军弓手。
十月初九清晨的第一波攻势,就在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下展开了。
孟超本打算回去休息,但终究放不下战事,依然钉在前方,观摩战局。
他看得出来,因为昨日死伤了太多精锐,今日攻城的效率不会太高——军汉们士气低落,在军官和督战队屠刀的强压之下,勉力鼓起余勇,可想而知战斗力如何。
但他同样清楚,辟雍守军的伤亡也不会小到哪里去:至少两百人,兴许三百。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比的就是谁能咬牙坚持了。
司马越这个狗东西,待攻破洛阳,定拿你治罪,再好好玩弄一番你的妻女,以泄心头之恨。
就这样一边咒骂,一边死死看着血肉横飞的墙头,孟超的眼睛渐渐红了。
伤亡是真的有点大,再这样下去,本钱都要没了……
第34章 噩耗
对邵勋来说,今天的战斗并不激烈,但异常血腥。
敌人看样子是没办法了,一窝蜂地往上冲。
弓手几乎不用瞄准,抬手乱射,落空的很少。
一架又一架梯子靠上墙头,然后被刀劈斧砍,或者火烧油浇,在墙根下制造了无数的惨案。
昨日的尸体未及清理,今天又摞上了一大堆,甚至到了阻碍进攻的地步。
敌军完全不惜命,死了一群再上一群。
邵勋的重剑都砍得卷刃了。拿出环首刀后,杀了四五个人,又满是缺口。
守军的伤亡开始慢慢增大。
杀到中午的时候,队主刘通战死、钟獾儿负伤,溃散了一帮人。
陈有根带着督战队弓弩连发,将顺着梯子溃下来的二十多人尽数射杀。
血流了一地,腥气冲天,同时也震撼了所有人。
“作孽啊……”吴前带着一帮孩童上前,将尸体一一收拢,埋在后院之内。
打了一天半,他们已经死伤二百余人,这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伤亡。
有人还在坚持。
有人开始怀疑人生。
有人则当了逃兵。
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邵督伯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
他用身先士卒凝聚了军心,用神勇无敌稳固了阵脚,用财货奖励提高了士气。
虽只有短短一天半的时间,他依然成功地整合了来源复杂的各支人马。
曾经只能欺负百姓的豪门僮仆在血火淬炼之后,活下来的人褪去了痞气、油滑,变得漠然、残忍。
曾经老实巴交的私兵部曲,在付出血的代价之后,变得更加干练、娴熟。
曾经失去信心的溃卒逃兵,在杀红了眼之后,慢慢找回了久违的勇气。
被邵督伯整顿最久的那两个队,现在简直是擎天玉柱一般,勇烈敢战。
他们当然有伤亡,但出现缺员后,从其他部伍抽调就是了。而这些新加入的人,在惨烈的战场之上根本来不及想东想西,只能机械般地融入整体,下意识服从命令厮杀。
战场,从来都是融合淬炼的优秀场所,前提是能活下来。
“此人,不过尔尔。”院墙之上,邵勋一刀斩下,劈断了敌兵的脖颈。
“此人,打过几年仗,但还差一些。”他闲庭信步般走到另外一人面前,在敌人刀势用老,来不及回撤防守的时候,奋力一捅,将其腹部绞烂。
“此人,怕是第一次上阵。”面对着一个只有十四五岁、嘴唇上长着淡淡绒毛的少年,邵勋怒目一瞪,摆出气势汹汹的模样,直接就令对方手忙脚乱,然后轻描淡写的一划,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割断了他的喉咙。
庾亮在家兵的护卫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捅死了一名敌兵,在看到邵勋宛如艺术般的杀人动作之后,着实被震撼了。
尤其是最后那位毫无经验的少年敌兵,十成本事没能发挥出一成,就被邵勋用最省力的办法,稀里糊涂地割断了喉咙。
“敌兵退了……”他咽了口唾沫,说道。
“最后的回光返照了。”邵勋将环首刀扔给王雀儿,换了一把重剑,看着如潮水般退走的敌兵,说道。
“督伯何不纵兵追击?”庾亮问道。
“若我手下都是敢打敢拼之辈,这会已经追杀出去了,可惜!”邵勋笑了笑,道:“不过,机会还是有的。”
“督伯的意思是……”庾亮不解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邵勋说道:“孟超这么打,已经把自己的本钱折掉了一半,还是最有能力的那一半,他不心痛吗?今天上午这几次进攻,其实就是他不甘心,上头了,想再搏一把罢了。结果没搏到,反而损兵折将,现在他要认真考虑该怎么收场了。再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除非有援军。”
“这……”庾亮心中一惊,下意识问道:“会有援军吗?”
“不知道。”邵勋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如果孟超得到援军,他觉得辟雍这边多半守不住,他本人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同时也是很现实的一件事。
他,作为一个穿越者,并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生或死,不过是别人一念之间的事情。
运气好,他能活下来。
运气不好,这趟就白穿越了。
“督伯不怕?”庾亮问道。
“怕有何用?”邵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生死大坎,唯有勇往直前,方能有一线生机。人事做到极致,若还是失败,那就是老天不眷顾你。死就死了,如此而已。”
庾亮默然。
人家就比他大一岁,却如此洒脱,不由得让他心生敬佩。
草莽之间亦有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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