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330节
事实上,此时这条规矩并没有那么严格。
真正严格遵守流程要到隋唐时期了,尚书、中书、门下各司其职,对政事堂宰相们负责。
中书起草诏书,门下审核批驳,尚书省下辖的六部具体执行,御史负责监察。
如果天子的旨意没有在三省走流程,那就是挑战宰相的权威,属于严重违规,理论上宰相可以直接顶回去,而且制度允许、支持他这么做——简而言之,六部是对宰相负责,而不是明清时对皇帝负责。
当然,在实际操作中,君权与相权的博弈十分复杂,有时候君权压倒相权,有时候相权压倒君权,完全看当时的具体情况。
尚书左仆射刘暾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与天子为难,惹得他不高兴,然后在其他“大事”上唱反调。
他相信中书、门下也是同样的看法。
遣还流民罢了,多大的事!
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
朝中吵了半个月,始终没能定下南中郎将邵勋的罪,这让天子很不高兴,更让他心中惊惧。
不知不觉间,邵勋在朝中居然有如此多的“党羽”。
参预机密大政的侍中庾珉为他说话。
尚书台这边,刘暾也为邵勋说过话。
太尉王衍在朝中故旧甚多,联起手来和稀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许,天子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个出身低贱的兵家子,怎么就这么能折腾?以至于他贵为天下之主,都治不了他的罪。
这朝廷到底是谁家的?
“唉。”刘暾重重地叹了口气。
朝廷当然是司马家的,但我们也不想让朝廷散架啊。
匈奴磨刀霍霍,随时南下,用人之际,别乱来好不好?
相忍为国,这是邵勋经常说的话,刘暾深以为然。
谁还没点毛病?
谁还没点错处?
若太平时节,刘暾觉得邵勋此举形同谋反,当治罪。
但今时不同往日,因为“一点小事”,把能打的人治罪了,谁来保卫洛阳?
当然,刘暾也明白,邵勋这种人其实是在掘朝廷根基,野心勃勃——但凡有点见识的人,谁看不出来啊?
或许,早晚有一天,邵勋可以彻底甩开朝廷,形同割据。
但那又怎么样?谁还为大晋朝尽忠殉死不成?
大难临头各自飞,朝廷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大家各凭门路,各想各法吧。
九月十二,仅仅三天时间,天子诏命就发往诸州了,效率奇高。
荆州“三巨头”——刺史王澄、都督荆、宁、益三州诸军事山简、奋威将军、监沔北诸军事杜蕤——接到诏命后,在一起碰头,决定征召兵马,拨出钱粮,遣送流寓境内的关中流民回雍、秦等地。
潜藏在水面之下的暗流立刻开始了涌动。
第310章 作乱
武关道上,一群又一群的难民进入南阳。
难民面容愁苦,眼神迷茫,脸色悲戚。
仔细看一下他们的衣束,即便经历了长途跋涉,多有污渍,依稀能看出用料的考究及做工的精细。
这些所谓的难民,原本可能还是一方豪强,沦落至此,令人惊诧。
正如流民活到现在的都不简单一样,能坚持到这会才破败下来的关中豪强,更没有简单的。
关中受灾多少年了?战乱多少年了?
没点本事的人活不到现在。
手底下人丁不多的豪强也活不到现在。
部曲不能打的坞堡帅、豪强、士人更活不到现在。
关中豪强面临的局面可比河南、河北复杂多了。
羌胡遍地都是,动辄火并、劫掠,你攻我我杀你,没个消停。十数年下来,锻炼出了一大批凶悍残忍、敢打敢拼的豪强部曲,凭借着实力聚居成坞,自耕自收。
但关中也是非常苦的。
别地受灾时,关中必受灾。
别地风调雨顺时,关中未必不受灾。
永嘉三年前,关中士人豪强们本就已经支撑得很艰难了,三年大旱、四年蝗灾,给了很多关中豪强重重一击,原本勉力维持的平衡打破了,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
放眼周围,各堡闭门自守,为了一点点粮食敢和你拼命,况且大家互相知根知底,你有什么家底我还不知道吗?
于是乎,又一波流民大潮兵分两路,一路经弘农入河南,一路经武关入南阳,乞讨就食。
流民所过之处,小一点的堡壁直接被其攻破,男女老幼或为其裹挟,或消失无影。
数百里武关道上,饿殍遍野,烟村残破,形同鬼蜮。
“别来了,狗官勒令我等回去。”从武关入顺阳县境的流民们实在走不动了,刚坐下来休息,就听到前头有呼喊声。
流民们顿时骚动了起来,甚至隐隐传出哭声。
好不容易从关中死里逃生,马上就要被送回去?这不是逼大家死吗?
“不回去,死也要死在南阳!”有人看着手里仅剩的半个胡饼,想起一路上的不忍言之事,心态直接崩了,大声哭喊道:“关中年年遭灾,还怎么回去?”
“对!不回去了!谁要逼我们回去,就和他们拼了!”有人抽出了兵刃,怒气冲冲地说道。
“明天的饭食还不知道在哪,不如现在就拼了。”
“官府何时怜惜过我们?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就要强送你回去等死。”
“别废话了,拼了!”
“去抢坞堡啊……”
流民们很快被煽动了起来,群情激奋,怒气冲冲。
或许,在这件事上朝廷真的错了。
这一届的流民,和以前的流民已经不一样了。因为夹杂了太多士人、豪强——有的流民群甚至就是豪强带着部曲集体流浪讨饭——他们的组织性、煽动力不同以往,作乱的能力大大提高。
而且,关中流民又久经战乱,敢打敢拼,战斗力较强,他们一旦被煽动起来,破坏力难以想象。
******
武关道流民暴动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顺阳郡城酂县(今湖北老河口)。
太守羊曼一听就知道糟了。
数日前,他已经接到刺史王澄、宛城都督杜蕤的命令,遣兵三千,护送境内流民返回原籍。
顺阳郡、国并存。
顺阳王司马畅在洛阳,地方上没多少兵——纵有,也没什么战斗力,羊曼早对他们不抱什么期望了。
羊曼既是太守,又在事实上兼着王国内史,非常清楚顺阳郡或者说顺阳国的内情:仅有的一千郡兵,也是他这两年慢慢积攒出来的。
宛城都督的命令是“集兵三千”,没奈何之下,他又找地方士族、豪强借了两千兵,这会刚刚集结完毕,正待出发。
收到流民作乱的消息后,他立刻下令停止进兵,固守郡城。
“兄长何故胆怯?”弟弟羊聃掌管郡兵,闻言嗤笑一声,道:“族中叔伯皆笑我不习经典,可我独爱武艺,习得一身弓马之术。眼下流民作乱,正合厮杀。兄长就让我去吧,定把那些贼子杀光,筑成京观。”
羊曼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不悦,道:“不可。你但率兵巡城,不得擅自出战。”
“兄长!”羊聃不满道。
“休要再说。”羊曼斥道:“你若不满,这就把伱送回老宅。”
羊聃愣了一会,估计也有点怕被送回去,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后,出去了。
衙门外军士跑来跑去,乱哄哄的,到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闪开,别挡路。”他一脚踹翻了一名士卒,怒气冲冲地朝兵营走去。
军士们畏惧地看着他。
羊聃治军非常严厉。不,已经不能称之为严厉,而是严酷了。
稍微违反点军纪,就要被吊起来打个半死。
再严重点,直接斩首。
可杀可不杀的事情犯在他手里,基本杀人没商量。
顺阳以前出过几次动乱,每次都是羊聃带兵讨平。
郡兵初组建之时,战斗力极差,羊聃靠着带来的羊氏部曲庄客,镇压全军。
此人大言不惭,说陈侯邵勋在军中执行了严厉的“拔队斩”制度,顺阳郡兵也要跟着学——所谓拔队斩,即一队士兵失了队主后,全队皆斩,没有任何理由。
士兵们愤愤不平,但又不敢反抗这个戾气十足的狠人。
去年平叛之时,有队主被流民一箭射死,羊聃真的下令把该队残存的三十余名士卒绑起来,斩于营外,悬首示众。
今年五月蝗灾,郡内有居民作乱,羊聃率军平叛,大破之。因为有一名队主战死,该队士卒直接跑了,落草为寇,不敢归营。
这次又有流民作乱,军士们人心惶惶,不知道会不会被派出去平叛。
如果真要上阵——唉,拼着自己死,也不能让队主死。自己死只死一個,全队死的话,同队的亲族、乡党一个都活不下来,还不如奋勇向前拼一把,战死了还能领抚恤,亲族乡党也能帮着照顾家人。
只是这个羊聃也该死啊!
夕阳西下。
顺阳城外涌来了大批居民,试图躲进城内避乱。
平静了没几年的荆州,大乱将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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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阳郡穰县城外的一座坞堡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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