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353节
事实上,这个数据只是推测罢了。
清查户口之事,已经很多年没做过了。而这些年,恰恰就是战争极为频繁的阶段,如何能有准确的数字?
“不足万户”这个说法,其实也只是今年五月蝗灾后,裴纯与郡中佐吏闲谈时,很多人说的一个数字。
这当然是不准的,而且很可能被大大低估了——佐吏多来自地方,都有各自的立场。
“真就这么多?”邵勋追问道。
“或有二万户吧。”裴纯又道。
邵勋有些无语,你直接把数字翻倍了,这么不严谨吗?
“君侯,二万户应是有的,再多我也说不好。”裴纯说道:“如果算上聚居成坞的并州、雍州、冀州流民,或还能多出来几千家,甚至一万家。”
邵勋相信了他的说法。
流民是最大的变量,因为你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以此时官府失能的状态,也没法仔细清查。流民帅、坞堡帅们报一个数字,你除了相信还能怎么办?
“如果迁移百姓南下……”邵勋顿了顿,然后说道:“府君觉得会不会有人作乱?”
裴纯一惊,立刻劝道:“君侯,若强迁百姓而走,真的会有动乱。”
“谁作乱?士人还是豪强?”
“皆有。”
“都是国朝惯坏了他们。”邵勋嗤笑一声,道:“若再打个十年八年,看他们搬不搬。”
“君侯为何要迁走百姓?”裴纯有些不解了,问道。
“从大河渡口至管城不过四五十里。”邵勋比划道:“管城向南九十里至新郑,新郑往南,又四十里至颍川长社,再六十里可至许昌。此为通衢大道,总计二百四十里上下的路程,你说呢?”
管城是秦代的管县。县早就没了,地名还在。
新郑在曹魏时还是一个县,国朝省入苑陵县,城池还在。
国朝南北向的一条大驿道,入荥阳时,皆过管城、新郑,反倒是郡城荥阳不在驿道之上。
管城更是有南北、东西向的两条驿道交汇,位置十分重要,所以到了唐代,管城再度置县,且成了郑州(荥阳郡)的治所。
从黄河南岸渡口到重镇许昌,就这二百四十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还是可以好好利用的。
“君侯难道不管荥阳了?”裴纯惊道。
“哈哈,瞎说什么呢?我放弃了荥阳,若被他人占据,岂不是自寻烦恼?”邵勋大笑道:“别多想。接下来,你寻个时机,把管城、新郑好好修缮一下。管城可能要重新筑城,无需筑太大,能驻防五千士卒、马千匹就可以了,仓城以能储备半年军资为要。新郑有旧城垣,就是破败了些,基址仍在,想办法修缮下。外面再增筑一个仓城,囤积粮草物资。”
“诺。”裴纯想了想,一时没想明白邵勋这样做的用意。
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对荥阳不是什么好事。
看来,得想办法挪个位置了。这破太守太危险,不好当,最好换个富庶一点且深处后方腹地的大郡,怎么着也得把这次损失的钱捞回来。
二人进入关城后,邵勋没急着找住处,而是先在墙头巡视一番。
匈奴已退,部分征来的农民已经解散,各回各家。
郡兵还没来得及走,大概会到过年前才会撤退。
荥阳的另外两千郡兵已经损失殆尽,只剩下数百人。
过完年后,还是得重新征募,然后开至虎牢关,在关城附近种地,顺便戍守——荥阳的条件压根养不起职业士兵,最多半脱产。
虎牢关、管城、新郑三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刚刚收复的郡城还重要。
不得已的情况下,邵勋可以容忍郡城失陷,但这三个据点最好要守住。
“晚上置宴,招待下荥阳父老。”下了城头后,邵勋吩咐道:“酒你来出,肉我来,马肉。”
“荥阳父老正想结识下君侯。”裴纯笑道:“一定安排好。”
又到他擅长的领域了,裴纯顿时感觉十分舒适,满口应下。
第331章 事已至此
十二月初七,又是一个风雪弥漫的坏天气。
出虎牢关后,经成皋、巩县、偃师而至洛阳,全程一百多里,数日即到。
而此时的洛阳,才刚刚从战乱的惊魂中恢复过来。
今年匈奴算是给面子的,十月、十一月才来,让一部分下种早的杂粮收获了。
但又没给全面子,很多十月中下旬才收的杂粮,甚至冬天挖的芜菁,都让匈奴人收走了,成为了他们的军粮、马料。
很自然地,今年洛阳及其周边都没下种冬小麦,时间上来不及。
至于明年春播时有多少人种粟,那就很难说了——
洛阳城南,大批士民连年都不想在洛阳过了,汹涌南下,出伊阙、轘辕关,前往南方。
豫州、荆州都不是他们的目的地,江州、扬州才是。
这些人并不是孤身上路的,而是前呼后拥,大车小车,仆婢成群。
他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洛阳了。
兴许还会把尚在北方老家的族人叫上,带着部曲、粮食以及一切能带走的金银细软、书籍牲畜,前往吴地开始新的生活。
所谓衣冠南渡,并不是洛阳沦陷后才开始。事实上每一次洛阳被围、每一次周边战乱、每一次天灾人祸,都促使一批人渡江南下。
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大军抵达洛阳后,辅兵大部解散,只留了三千人左右。
义从军、府兵也走了。
冬季是农闲时节,但老百姓并不一定闲得下来。家里一堆事情要忙,不如放他们回去,明年征召起来也不至于有太多的抵触情绪。
邵勋入住了金谷园。
经过多轮洗劫,这个曾经的豪华庄园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
海棠树林之中,甚至满布马粪、羊屎。
房屋内空空荡荡的,连张床榻都没有。偶有一些残留的家具,往往也缺胳膊少腿,疑似被人劈了当柴火烧。
唔,墙上似乎还有点“涂鸦”。
邵勋看了看,大多数都是骂他的。
哪个龟孙子这么没素质啊?会写字,说明你有点文化,为何满是污言秽语骂我?
按说,打仗这么多年了,也没杀过几個匈奴人啊?
野马冈之战、大阳之战、洧水之战这种堪称歼灭性的战役,杀的多是汉奸部队好不好?
也就七里隘伏击杀过一两千匈奴,哪来那么大仇恨?艹!下次去平阳睡你家公主、皇后。
“君侯不进洛阳?”其他人还没说话,王秉有些着急了。
“不急,先打探下消息。”邵勋说道:“再者,我若进洛阳,必然带着大军,届时满城骚动,颇为不美。天子若不明就里,以为我犯上作乱,仓皇出逃,岂非弄巧成拙?”
王秉瞠目结舌。
陈侯现在连装都不装一下了吗?当着他的面编排天子,真的合适吗?
不过,好像有种异样的快感。
王秉觉得自己很不对劲,但又觉得编排天子真的很爽。
“先说说你的事。”邵勋在唐剑的帮助下解了铠甲,又给步弓下了弦,刀出鞘入鞘一番后,挂到了墙上,随口问道。
“何事?”王秉下意识问道。
“之前一直没问你,怕你多心。”邵勋说道:“眼下洛阳已至,不得不问了。你说你是自告奋勇来搬请王妃、世子,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说说吧,有何真意?”
王秉沉默了一会,在邵勋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方道:“幕府鱼龙混杂,并非一路人。司徒在时,尚能勉强压住。司徒不在,分崩离析是早晚的事。若能请回世子,或能勉强稳住局面。”
“荒唐!”邵勋毫不客气地说道:“世子才十五岁,有几分本领?他若去范县,底下还不是一堆人争来争去?到最后还是会闹翻,兴许更惨烈。”
王秉没有反驳。
他知道邵勋说的大概率是事实。现在分家,也许还能和和气气,等到真争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或许就没那么客气了,不见血是不可能的。
但王秉总想试一试,最后努力一把。
邵勋喊来唐剑,低声耳语一番。
唐剑点了点头,立刻安排人去洛阳。
“君侯但说同不同意世子东行。”王秉咬了咬牙,说道。
邵勋一听,冷笑两声,道:“王秉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和我说话?”
垣喜在外头看了一眼,手已抚在刀柄上。
王秉摇了摇头,仰天长叹。
“别装成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邵勋继续说道:“伱或许念着司徒的好,不会害世子,但你的私心依然很重。我就问你一句,司徒薨后,兖州士族可愿听话?还会进奉钱粮、部曲吗?”
兖州又是一个士族扎堆的地方,密度堪与豫州相比——老实说,整个黄河以南、淮河以北的士族都挺多的。
兖州士族支持不支持十五岁的世子,这可就难说了,大概率不会。
王秉听邵勋这么一说,强辩道:“若兖州待不下去,自可回徐州。司徒在世的时候,已经为世子向东海王氏下聘,有王家支持,世子完全能在徐州站稳脚跟。”
邵勋这才了然。
王秉就出身东海王氏,虽然是远支,但随着司马越成为八王之乱的胜利者,王秉的地位水涨船高,话语权大增。而且,王氏对司马越的投资也越来越大。
前有豫州都督王士文,现有徐州都督王隆。若世子能回到徐州,且王家全力支持的话,你别说,还真有可能稳住阵脚,虽然幕府大权多半会被王氏攫取——东海王氏门第可是很高的,曾与天家联姻,虽然这些年有点没落的趋势。
王秉的思路其实很清晰,什么接世子回兖州,那都是障眼法。他的真正目的是把世子弄到徐州,让东海王氏捞取好处,实控徐州。
至不济也能控制东海国。
之前司马越回京的时候,因为“功勋卓著”,于是增封兰陵、下邳、临淮三郡为封地。
本来没有临淮,而是增封济阳郡。此郡为司马冏秉政时,特地从陈留国分出了三个县,封给其子济阳王司马英的。
齐王冏败后,曝尸三日无人收,济阳王亦死,国除,三县并入陈留。由于此郡与兰陵、下邳、东海相距极远,封给司马越没有先例,明显不合情理,故最终以临淮郡易之。
也就是说,此时的东海国有四郡。明面上只能享有一万户的食邑,实际上一切军政大事,尽归东海王府的僚佐们管理。
司马越死后,他名下的三套幕府班子(兖州牧、司徒、东海王)中,东海王府的重要性与日俱增,也是王秉乃至东海王氏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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