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390节
“此事我知。”邵勋摆了摆手,道:“其实也没多少马了,唉。”
千里奔袭爽是爽,损耗也不小。
半路上的时候,邵勋曾看到失蹄的老马躺在地上,目露泪珠。
征来的马驴骡已经还回去了,目前他手头总共只有六千多匹马,其中真正“年轻”的不过两千余匹罢了。
李重被邵勋委任方面重任,总督濮阳段河防。
他没有要求别的,只求把义从军步骑四千余人交给他,另把寄养在荥阳、陈留的广成泽老马悉数调拨过去。
邵勋同意了,给了他两千余匹老马,供义从军步卒骑乘,增强机动性。
有两万蹲坑部队分驻四大渡口,李重再带着四千多高机动性的部队四处增援,搞得石勒也很崩溃。
派小股人马渡河吧,攻不破霸占着渡口的营垒。
发狠心,多搜罗一批渡船,多渡一些过河,结果又被渡口守军和增援部队里应外合。
直接从北岸造浮桥的话,又很容易被破坏。
在渡口争夺的时候,你还没法投入太多兵力,展不开。
搞到现在,大胡是没法自文石津、白马津、濮阳津、灵津四地直接渡河了,必须绕路上游或下游。
当然,四大渡口也是有一些小渡口的,如果掉以轻心,很可能被人偷偷造好浮桥。
这个就只能让各县派人沿河巡视了,一有发现,立刻报来,李重立刻率义从军过去堵截。
如果义从军还不够,陈留乞活军、济阴乞活军(原梁国乞活军)派人上前增援。
总共动员接近四万人,就为了防濮阳段黄河,代价大是大,但效果也是真的好。
以前那种完全不设防,任由河北骑兵大举南下的扯淡情形,绝不能再发生了。
濮阳隔壁的荥阳段,邵勋委任给太守裴纯。
他在虎牢关证明过自己,邵勋用人不疑,连带着已经归属他名下的许昌镇兵万余人——分驻管城、新郑等地——也暂归裴纯指挥。
现在地盘大了,他不再可能亲自打每一场仗。
之前让金正带银枪军押运漕船进京,就是锻炼他的能力。
本月还有一次漕船押运任务,他打算交给王雀儿。
入冬之前可能会有最后一次押运,他会交给陆黑狗或洛阳二期的张大牛。
事事亲为,只会累死,最后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比拼的是集体的力量。
“继续查探奸细,不光是匈奴,也包括洛阳的。”邵勋低声说道:“荆州方向,也要派人盯着。”
“那要给我增加人手。”邵璠说道。
“给你加。”邵勋看着遍地金黄的粟米,道:“今年终于能缓一缓了,你要加多少人,报给裴长史。”
“好。”邵璠放心了。
见兄长不再问话,便带着刘芳离开。
邵勋将镰刀递给蔡承,然后弯下腰,拿长草把割倒在地的粟捆扎起来。
他的动作非常熟练,仿佛做过无数次农活一样,让百姓们非常佩服。
捆扎好的粟被堆到了车上,陆陆续续拉走。
“明公。”参军庾亮正在道旁等着,见邵勋过来了,连忙行礼。
庾亮是参军,但分管仓曹、户曹、贼曹三块,不参与具体的战役实施、战术策划。
诸曹各有令史,仓曹“主仓谷事”,主要管存粮。
户曹掌民户、农桑、祭祀。
贼曹掌捕盗贼。
说白了,庾亮这个参军负责的是军事后勤这一块。
而从开府将军佐吏设置来看,其实是大量侵夺刺史权力的。
如果刺史不加个将军号,或者不持节的话,很容易沦为都督的附庸。
毕竟都督可是持节的,可以名正言顺杀官员。
邵勋是持节都督,战时可杀两千石以下官员。以如今的情形来看,一年中差不多有一半时间是战时,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战时,他杀起官员来合理合法。
卢志是单车刺史,没法和邵勋对抗,更何况人家也没这个心思,办事一直尽心尽力——手下一堆河北人、蜀人,你真要和豫州本地军头作对?
“何事?”邵勋问道。
“仆翻查档籍,发现豫州诸仓年久失修,需得拨付钱粮修缮。”庾亮说道。
“没钱。”邵勋说道:“先修几个重要的吧。”
“修治何处邸阁?”庾亮问道。
“尽量修复沿河旧仓。”邵勋说道:“你收拾收拾行李,带上你的人,随我南下走一趟。”
“好。”庾亮立刻应道,说完又问了句:“南下何地?”
“你家,鄢陵!”邵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
“明公,迎娶之前实不宜和舍妹相见。”庾亮嗫嚅道。
“想什么呢,元规?”邵勋哈哈大笑,道:“随我沿洧水、睢阳渠走一遭,届时可能要见些人。”
“那先去鄢陵还是陈县?”
“也罢,先去陈县吧。”邵勋说道:“人差不多也来齐了。”
“匈奴南下洛阳,就不管了?”
“匈奴年年南下,能怎样?”邵勋不满道:“速去准备。”
“诺。”庾亮匆忙离开。
庾亮离开后,邵勋又喊来蔡承,道:“你把来客都带到扶沟,我明日便出发前去汇合。”
第367章 农官兵田,阡陌相连
船只顺流而下,一日便进入阳夏境内。
“自扶沟而下,至阳夏,又至陈县、项县,二三百里间,连营数百,农官兵田,鸡犬之声,阡陌相属,壮哉。”秘书丞傅畅站在船头,看着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田野,心情不由得激荡了起来。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自被太尉王衍劝说离京之后,他是走河南、荥阳、陈留这条路线过来的。
河南郡就不用说了,粟苗生长关键期遭到匈奴骑兵破坏,眼下已到收获时节,田里稀稀拉拉的,歉收很严重。
荥阳比洛阳好得有限。
陈留北部与荥阳差不多。
唯至陈留南部的尉氏、扶沟等地查访时,方见到点令人欣慰的秋收景象。但撂荒的农田、长满荆棘的村落、稀疏的炊烟依旧让他很难过。
自扶沟乘船南下,进入陈郡的阳夏、陈县、项县地界时,一切大变样。
正如他方才说的,“农官兵田、鸡犬之声、阡陌相属”,虽然可能离太平盛世年景还有不小的距离,但在到处是废墟的中原大地上,真的很不错了。
田地里面到处都是人,奋力挥舞着镰刀,脸上洋溢着真心的笑容。
收割完毕的田地中,孩童们认真地拾取着遗穗,不浪费任何一粒粮食。
妇人特意做了比较“扎实”的午饭,连带着凉水一起送到地头,高声招呼着自家男人过来吃饭。
他们从天没亮就出门收割了,一直到这会还舍不得停下。
八月的天气还是比较热的,正午时分就该在树荫下好好休息。待到日头没那么毒之后,再下地干活——自古以来,披星戴月抢收粮食并不全是为了赶时间,白天实在太热了。
不过,经历过“人相食”的男人们又怎么可能听她们的话?他们恨不得现在就把粮食全部收割完毕,然后看着冒尖的粮囤,呵呵傻笑。
傅畅也在呵呵傻笑。
他身上具备这个时代士人的一切要素。
他曾与王尼、胡毋辅之、王澄等人一起在马厩饮酒,善于清谈,放达适性,容易感动,没那么功利——当初,在卫将军梁芬面前,阎鼎就太想进步,傅畅觉得能去南阳固然欣喜,去不成亦可接受。
“世道,南阳可有此盛景?”邵勋走到他身边,笑问道。
“没有。”傅畅如实答道:“王如贼性不改,大肆掳掠。羊聃暴虐凶戾,动辄屠戮。梁公镇宛后,厉行安抚,尽力消弭居民、流民仇怨,然时日尚短,未见得成效。”
“哦?梁公竟然想消弭居民、流民仇怨?”邵勋故作惊讶道。
“梁公召集南阳士人,令其交出无法耕作的土地,赐予关西流民。又开邸阁放粮赡之。”傅畅说道:“梁公亦晓谕流民,令其勿得攻杀居民,违令者斩。”
“梁公这是两面不讨好啊。”邵勋说道。
傅畅闻言叹息一声,道:“梁公亦知此事难行。但他说总得有人做恶人。关西流民困苦不堪,急需安顿下来。他需要向南阳士族豪强要粮食,赈抚流民。另者,南阳经历了王如、侯脱之乱,户口大减,居民委实耕作不了那么多田地,不如赐给流民。流民有了糊口的粮食,有了地,又怎么会造反呢?”
邵勋听完,“唔”了一声。
傅畅说得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可真不简单。
很多人总以为想出一个办法,发个文件,下道诏书,事情就完成了,搞得像在玩游戏一样。但真具体实施起来,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让事物走向偏离初衷,甚至背道而驰。
梁芬在南阳玩这些,靠的是他带过去的军队,靠的是他在关西流民中巨大的声望。
现在的流民,不是无组织的饥民,而是由关西豪强、士族、官员带队的流浪大军,有那么几分乞活军的味道。
这种流民组织,还真的只适合梁芬这种人来镇抚。
邵勋去了的话,顶多把流民击败,但没法像梁芬那样轻松收服。
声望是关键。
邵大都督这张脸,还是在豫西比较好使。
他基本可以断定,如果再不插手干涉南阳局势,梁芬将变成一个超大号王如,偏偏他还代表着朝廷,是合法的。
花点时间整合一下的话,南阳士族最后多半还要捏着鼻子和梁芬合作。
一個新的方伯就诞生了,还是有基本盘的那种。
邵勋觉得天子不一定能想到这么深,他多半是瞎猫碰到死老鼠,为了恶心自己,恰好在正确的时间,把正确的人放到了正确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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