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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473节

  “此事必遭人非议乃至攻讦。”王玄提醒道。

  “不是什么大事。”邵勋笑道:“纵有非议,太尉乃天下名士,定然压得住。”

  “这还不是大事?”王玄讶道。

  想想看吧,地方郡县上批量制造各类由兵家子充任的七八九品官,伱让士族豪强们如何看待?他们已经作威作福惯了啊。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邵勋说道:“眼下才要几十个官而已。朝廷若不给,则军心士气散矣。”

  老子还没要求建立勋官体系呢,你们就受不了了,以后可咋整啊?

  历史上南北朝中后期大量武官勋贵崛起,慢慢刨了世家大族的根,让他们退化到隋唐时“猴版世家”——邵勋将南北朝中期及以前的世家称为“正版世家”,隋唐时的世家称为被严重削弱后的“猴版世家”,两者能量本就不在一个层级。

  乱世已至,新的阶级已出现萌芽,这是不可阻挡的大潮。

  顺势而为才是最正确的,历史已经给出了符合此时生产力水平、社会风气及价值观的答案,如果逆天而行,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更是文明的倒退。

  王玄忧心忡忡。

  改革从来都是很痛苦的,因为这触及到了利益。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谁又会同意改革呢?

  被陈公这么一搞,武人群体势必要分走更多的好处。

  天下就这么大,你多吃一点,我就少吃一点,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好在他还算有分寸,只要了这么一点点,勉强能说得过去。

  但他担心这只是个开始罢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陈公将来还会广设府兵,进一步索要更多的官位,悦其将士之心。

  武人的整体崛起,虽然让很多人不喜,但似乎难以阻挡啊。

  “眉子回去当与太尉好好商议一番,再付朝议。”邵勋叮嘱道:“我就在家等着,最好快一点。”

  王玄刚想或许可以用“拖”字诀来消极应对,没想到陈公马上堵住了他的路子。

  这个人,对官场套路门清,却又从来不用什么阴谋诡计,只以大势压人。

  这种人,往往最难以对付。

  王玄拱了拱手,虽暖阳初生,他却感到了一抹难言的凉意。

第443章 试探

  王玄走后,邵勋继续种菜,且一种就是一个月。

  消息已经慢慢走漏了。

  这种给武人谋好处的事情,压根藏不住,有太多兵家子争相传播了。

  察孝廉、举秀才,没他们啥事。

  国子学、太学,他们也进不去。

  朝廷选举、重臣征辟等等,和他们远得似乎不在一个世界。

  你告诉我怎么当官?

  现在陈公说可以,你们能当官,我来帮你们办。

  这尼玛不把陈公送进太极殿还等啥呢?

  不过,最先找来的却是著名“处士”庾衮。

  没有一个官面上的人物,也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士族成员。

  是的,庾衮是隐居处士,理论上不问红尘世事,与任何人都没利益瓜葛,但他偏偏又是庾氏族人。

  他上门来拜访,邵勋立刻明白了。这就是政治,要留有余地。

  “叔褒伯父自林虑山回返后,一直隐居不出,甚少与人来往,他怎么会上门拜访?”正在缝制第二件紫袍的庾文君有些惊讶。

  邵勋暗哂,庾衮是隐居了,可他儿子没有隐居啊,甚至还做官了。

  这個世上,有谁真能超脱物外,斩断所有亲情、友情、爱情吗?很少很少。

  庾文君已经在收拾妆容了。

  邵勋心中一动,酝酿了下情绪,走到妻子身后,帮她描眉。

  呃,其实也不用怎么酝酿,庾文君确实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之一。

  殷氏在一旁服侍着,若有所思的目光与邵勋一碰,又慌忙移开。

  好敏感细腻的心思!

  邵勋有些惊讶,这可真是个内秀于心的女孩,仿佛一切小心思都逃不脱她小鹿般的警觉。

  夫妻二人笑着收拾完妆容后,邵勋牵着妻子的手,脸上挂出了无比温柔的神色,出门了。

  临走之前,他还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殷氏。

  殷氏低下头,默默跟在后面。

  “庾公来此,当真蓬荜生辉。”爽朗的笑声传来:“上茶。”

  “伯父。”庾文君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伯父。”小庾也上前行了一礼,然后取茶具去了,毌丘氏前去帮忙。

  殷氏和荀氏去端点心。

  作为媵妾,理论上来说四人的地位其实比府中两位王妃要高,甚至可以陪伴庾文君参加各种聚会活动,介于正妻和小妾之间。

  但如果有比较亲近的客人过来,她们不会借手仆婢,而会亲自出面招待。

  她们与正妻之间,其实是一种似姐妹似主仆的亲密关系。

  融融春日之下,三人坐在树下,暖风习习之中,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庾衮方才扫视了一下这个庭院。

  花草不多,意趣不足,仅有的花木看样子还是移栽过来的,或许便出自庾文君之手。

  院中竖着一个箭靶、一个器械架以及一个练气力用的石狮子。

  器械架上挂着诸般兵器,每样都有长久使用的痕迹,这让他心中邵勋的形象愈发鲜明了:真是一个酷爱武艺的兵家子。

  “陈公乃真武人。”庾衮收回目光,意味不明地说道。

  “我家世代为兵,可不就是武人?”邵勋笑道。

  “理国济人,武人可耶?”庾衮问道。

  “剪寇破敌,必武人也。”邵勋答道。

  “兵者,不祥之器也。”庾衮又道:“张方妄行杀伤、焚烧庐舍、掠夺资产、开发坟墓,人皆厌之。又桀骜不驯,逼凌主上,有不臣之心,此为太阿倒持,宁不诫耶?”

  “匈奴入寇之时,全军济河,俯压贼寨,战以力摧,袭由勇胜,虽百死而不回首,何疑也?”邵勋回道。

  两人一问一答,已说出去好几句话。

  庾文君有些坐立不安,下意识看向夫君。

  邵勋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庾文君平静了下来。

  庾衮注意到了他们的小动作,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陈公的态度很明显了,他是站在武人一边的,不会改弦更张。

  其实,庾衮在林虑山中直面王弥、石勒,甚至还和王桑、刘灵的人打过仗,比其他士人都更加清楚武人的重要性。

  若非族里请托,他是真不愿上门打探风色。

  有些人实在杞人忧天,担心陈公变成苟晞、张方一样的人,与士族关系弄得很僵。

  但就庾衮了解,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陈公若不当武人,入朝与他们勾心斗角,也差不到哪去。

  他和苟晞、张方就不是一路人,手段高太多了。

  殷氏端来了精美的点心,放在桌上。

  庾衮轻声道谢,并未取用,仿佛早已习惯了粗茶淡饭。

  殷氏站在庾文君身后,悄无声息地拱了拱她。

  庾文君有些恍然,立刻笑道:“伯父吃块柿饼吧,去岁入冬前夫君做的。他知道我喜欢吃,就多做了点。”

  庾衮眉毛一挑,看了侄女一眼。

  邵勋暗赞文君开窍了,笑道:“我实是爱煞了文君,什么好的都想给她。”

  庾衮摇头失笑。

  果然是兵家子!说话直来直去,一点不婉转。

  士人即便爱妻妾子女,也很少在言语上表露出来。哄女人这种事,不嫌丢人么?

  不过——陈公这话意有所指啊。

  于是试探了句:“既如此恩爱,当多生儿女,偌大的家业,可不能后继无人。”

  邵勋了然,拉着妻子的手,用自嘲的语气说道:“出生入死,横身于立尸之场,将来都是给他们母子的。”

  庾文君有些羞涩,一儿半女都没有,还说什么“母子”……

  庾衮听了却目光一凝,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陈公不动摇,让文君侄女的孩子继承基业,那么有些事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比起不可言说的大富贵,其他一切都是浮云了,甚至就连颍川、汝南士族都能或多或少跟着沾光。

  不过,陈公的手段也是了得啊。

  他是不是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抛出香饵,让你忍不住吞下,最后只能跟着他走。

  文君侄女才十七岁啊,比起她丈夫真是差得太远了。

  不过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陈公已经够精明了,未必喜欢自己的妻子多精明,那样太累了,一生娶了荀氏、乐氏两位精明妻子的庾衮有些感慨。

  “今日之话,老夫会一字不差带回去。”庾衮拿起一块柿饼,慢慢吃着,说道:“陈公乃重信守诺之人,料无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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