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4节
“将军可知张方率部南下了?”王衍反问道。
“有所了解,却不知今在何处。”
“离洛阳不远矣。慢则三日,快则两日,必然进薄城下。”
“这么快?仆射如何知晓?”
王衍矜持地笑了笑:“我家总得有些耳目。”
上官巳神色一凝,有些怀疑王衍在诓他。
外间兵荒马乱的,收集情报可不容易。但这种事又说不了谎,因为很容易验证。
一时间,他疑神疑鬼,王衍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更加神秘莫测了。
王衍心下则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厮总算没像张方那样,兜头一刀砍来,还是能够交流的。只要能交流,他就有办法,最怕的就是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动手的,那是真的不好办。
“还请仆射教我。”上官巳又行一礼,诚恳道。
“将军若能击破张方,回师之时,何人能挡?”王衍说道:“昔年钜鹿之战,项羽破秦军,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如此豪情,上官将军宁不神往?”
上官巳有些意动。
他有三千中军老底子,路上又收拢了零散中军溃卒两千余人,此时皆已重新整编。
可以说,这就是他最大的底气,也是他敢在城中肆意妄为的主要原因。
苗愿手下亦有五千兵,但和他的五千中军老卒比起来,不值一提。
东海王国军,虽有勇将邵勋,但兵不行,也不值得过多担忧。
陈眕兵太少,老底子在荡阴打光了,千把人成不了大事。
如果他能击破张方,再收拢张方的降兵,声势更壮,届时洛阳将再无人敢反对他。
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哈哈,壮哉!
“有上官将军,洛阳稳如泰山矣。”王衍笑着恭维了一句。
上官巳更加高兴了。
王夷甫乃天下第一名士,若太平时节,定然门庭若市。自己这种人,就是想见,怕是都没资格。如今他却在恭维自己,哈哈,妙哉!
想到此处,他喊来一名亲将,吩咐道:“你带五百人巡城,约束一下儿郎们,别闹得太过分。求财罢了,勿要惊扰女眷,不得胡乱杀人。”
“诺。”亲将领命而去。
“将军高义,令人敬佩。”王衍脸色一正,退后两步,躬身一礼,赞道。
上官巳连忙将王衍扶起,道:“仆射万勿行此大礼。”
“应该的。”王衍肃容道:“将军忠心许国,正要勇破顽敌,解洛阳危难,区区一礼,又算得了什么。”
“破张方,保洛阳者,唯将军一人而已。”王敦趁势加了一把火。
上官巳笑意愈盛。
多年努力,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么?琅琊王氏都对我卑躬屈膝,哈哈,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西贼之兵,不甚堪战。长沙王在时,便打得他们溃不成军。
今有精兵五千余人,便可以此为基,再拉上陈眕、满奋、苗愿、糜晃等人,一同击之,大胜之下,便是我掌权之日。
“听闻仆射有女名惠风者,寡居多年。”上官巳得意之下,又道:“犬子年方十七,正与仆射之女般配,不知……”
上官巳的儿子十七岁,王惠风今年都二十五岁了,确实般配,般配得很。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八岁,能抱什么不敢想象。
王敦闻言,脸色微变。
王衍却丝毫不以为意,而是哈哈一笑,说道:“将军戮力杀敌,破贼归来,有大功于社稷焉。小女平日最是仰慕英雄,届时嫁入将军之府,可谓天遂其愿。”
上官巳听到王衍似乎是同意了,心下激动。
这可是王家女,哪怕是个寡妇,又岂是自家这个门第能仰望的?
没想到,竟然成了?
“张方不来则已,若来,夷甫且在城头观我破贼。”上官巳拍了拍胸脯,大声道。
第88章 嘴炮
离开宫城之后,王衍、王敦二人在随从的簇拥下,回了府邸,与几位等待许久的来客密议一番。
主要是陈眕、周馥、满奋三人,外加一些零散留守官员。
没人是傻子。
作为左卫将军,陈眕居然被上官巳这种小人给压到头上,心中怎能不怨愤?再者,他也怕啊,兵寡力弱,万一被人吞并了,还有活路么?
周馥是原徐州刺史。
司马越北征前征调进京,入为廷尉。
此君出身汝南周氏,谈不上是谁的人。司马越调他入京,也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
作为廷尉,周馥手底下是有点人的,但比起经制之兵来说差得有点多。但多少是一份力量,王衍乃天下名士,周馥靠拢过来再正常不过了,无论他喜不喜欢这个人。
司隶校尉满奋,算是投靠王衍的人中掌兵最众的了。
他本来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马,说穿了是司马越给的权力,让他配合都督糜晃,戍守洛阳。
若司马越还在,满奋断不至于如此,但谁让司马越消失了呢?寡妇都能再嫁,还不许一个统兵大将改换门庭了?
总而言之,在王师北伐失败后,王衍闻风而动,开始了自己的一连串操作,无论是出于私利,还是为了稳住洛阳局势,他的名望摆在这里,天然吸引人过来投靠,容不得他没有动作——可怜糜晃一个正牌都督,到头来还不如“名士”的身份管用。
议至入夜时分,客人分批离开。
王衍又倒背着双手,哼着小调,坐回了案几之后,自己给自己斟满酒,端起,一饮而尽。
“兄长好惬意。”王敦站在门口,笑道。
“力建奇策,匡救大难。鼠辈竖子,皆为吾驱策矣。”王衍一扫之前的谦卑、和煦,变得有些得意张狂。
“兄长一番谋划,怕是要成空矣。”王敦走了过来,为兄长斟满酒。
“哦?处仲觉得我有什么谋划?”王衍摇头失笑,道:“不过是与人虚与委蛇罢了。洛阳这个地方,谁掌权谁死。兄别无所求,只想着为你等谋划。”
纵然自视甚高,纵然对兄长有些许不满,在这個时候,王敦还是有点感动。
“为兄这个尚书左仆射是司马颖表荐的,司马越又需要为兄给他妆点朝堂,所以,王家完全没必要争洛阳这个苗头。”王衍继续说道:“在洛阳死,于外州生,为兄完全是仗着这副老脸,千方百计保全洛阳,将来无论谁入主,完完整整交出去后,便是大功一件。届时你等外放,我也好说话。”
王敦有些动容,恭恭敬敬道谢。
平心而论,兄长或对不起其他人,经常策划一些阴谋诡计,清谈时偶尔拾人牙慧,赚取名声,但他真没对不起自家兄弟。在他们面前也从来不掩饰什么,该笑笑,该哭哭,该得意得意,该失落失落,完全是真性情。
别人讥讽兄长“只思自全之策”,甚至暗地里说他是“无耻小人”,但对自家人来说,有这样的兄长,已是三生有幸。
见王衍面前的白玉杯中已空,王敦拎起酒壶,又要满上。
王衍伸手止住了,道:“一会还要去金墉城。”
王敦乃止,坐了下来。
“与我说说,糜晃、邵勋、何伦、王秉四人有何特异。”王衍说道。
“糜晃此人,心地不坏,为人又有点老实,可欺之以方。”王敦说道。
“何伦、王秉之辈,兵家子也,本事一般,胜在勤谨忠心,故为东海王所重。”
“邵勋此人,有点看不透。”说到最后一人,王敦顿住了,半晌后才道:“年十七,武艺绝伦,在京中名气不小,杀伐场上勇猛精进,开阳门外斩孟超,大夏门击邺兵,皆身先士卒。按理说,此人乃莽夫一个,但我总觉得他心思深重,更不似少年人。”
“哦?”王衍来了兴趣,笑道:“京中世家少年郎,能得处仲这般评价的,可不多啊。”
王敦摇了摇头,苦笑道:“看不透此人。总觉得其面厚心黑,大奸似忠,也不知他所求何物。”
“做粗俗事的兵家子,怕是自己也不知道所求何物。你若不喜欢,随手使个绊子,耽误他几年,还不简单?”王衍大笑。
“兄长,这是洛阳……”王敦无奈道:“若在外州,当然有办法让他一辈子不得翻身,但这里却有些难。”
明明下午才被兵家子上官巳逼迫,这会又狂态萌发,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的。
有些时候,王敦都很无奈。
还好兄长在外头很会装,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好了,我晓得了。”王衍笑了笑,问道:“邵勋此人,可能驱使?”
“他和裴盾走得很近。京中有传闻,他想在徐州谋个官职,故为裴盾卖力奔走,恐与兄长所谋冲突。”王敦说道。
“嗯?”王衍一听,有些重视了起来。
狡兔三窟之策,是琅琊王氏的根本谋划,在这事上与王家竞争,容不得他不重视。
况且,青徐一体。邵勋既然想去徐州为官,如果不顺利,保不齐就去了青州,还是犯到了王家手上。
“茂弘为何没对我提起此事?”王衍严肃地问道。
“茂弘也是想着独自解决,不想事事麻烦兄长。”王敦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地回答道。
王衍脸色稍霁,片刻后点了点头,道:“让他吃点教训也好。”
他有预感,如果自己不出手,徐州很可能要飞走了。即便现在出手,徐州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回来。刺史和都督,能拿下一个就不错了。
“罢了,徐州之事日后再谈。时辰不早了,先去金墉城。”王衍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起身说道。
王敦轻声应是。
不一会儿,二人悄摸摸地出了门,在随从的护卫下,往金墉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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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墉城很快就到了。
交涉一番后,城头放下两个吊篮,将二人接了进去。
王衍、王敦来到一处馆舍前。
粗粗一看,似乎曾是关押宗室犯人的殿室,此刻已经沦为了兵营。
两个大火盆置于殿前。
火光跳跃不定,映照在守门军士的脸上,是那样地狰狞与凶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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