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苏氏,苏允最贤 第285节
文彦博枯瘦的手指叩在紫檀几案上,溅起几点茶汤:“晦叔可知,洛阳城里的牡丹都开在谁家院墙?“
不待回答,他自袖中抽出一卷泛黄册页。
“这是程颐门人记录苏学会的《格物致知录》残篇,苏学会人竟用勾股术计算天下田亩兼并之数!“
吕公著接过册页,指尖微微发颤。
蝇头小楷记录的算式触目惊心:
开封府田赋误差竟达三成七分,荆湖南路隐田超过官册半数。
更可怕的是每页页眉都印着“苏学会知行堂“的朱砂印记。
“上月郑州通判清查田亩,夜里值房突遭火焚。“
文彦博从怀中掏出一块焦黑的木牌,“火场里找到这个。“
吕公著凑近细看,牌上“格物致知“四字灼痕宛然,背面隐约可见“元祐三年季春“的刻痕。
老相公突然剧烈咳嗽,随从连忙奉上药丸。
待喘息稍平,文彦博抖开第三件证物。
——幅血迹斑斑的绢帛。
“陈留县豪族擒获的夜行人,从他贴身衣物里搜出这个。“
展开竟是幅精密绘制的县衙廨宇图,连地牢暗门都标注分明。
“他们白天讲'民贵君轻',夜里就敢翻县衙墙头!“
文彦博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当年介甫变法尚在明处,这些狂徒却要掘我大宋根基!“
窗外的雨声突然急促,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
吕公著盯着绢帛上“知行堂第三组“的落款,后背渗出冷汗。
他突然想起上月族侄过来,说在梅林书院旁听《新民论》讲席,当时只当是少年人附庸风雅
那苏学会,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了么?
不过吕公著却是稳住了心神,道:“文公莫要着急,之前我的确是有些疏忽了,我接下来会重点查明此事,看看这苏学会究竟是要做什么。
等到查明真相,我再向文公您汇报个明白。”
文彦博哼了一声道:“还能是做什么,无非便是要倒行逆施,行王介甫那一套呗,只是这苏允可是比王介甫激进多了!
王介甫不过是在朝中任用小人改革祖宗法,这苏允却是直接在民间结党,窥探官府,擅查田亩。
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掘我们士大夫的根基啊!
晦叔,你先禁了苏学会,让各地官府查禁苏学会,解散了他们,关闭各地梅林书院,然后查个水落石出。
若是苏学会真有不轨之事,该杀头杀头,该贬官贬官,切不可留情!”
吕公著心下冷笑,心道你这老头果然是年迈了,朝廷大事,哪有这般草率的,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却要直接禁止人家苏学会?
苏学会发展如何,难道自己这个首相会不知道?
当下苏学会在全国各地都有分会,梅林书院更是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影响力那可真是不小。
天下读书人或多或少都跟着苏学会有关系,你说禁便禁?
呵呵,谁不知道你文彦博跟苏允有龃龉,当年你回朝的时候,便放言要压制苏允十年。
现在苏允高居枢密副使还兼着翰林学士之官职,而苏学会则是将其学说推至大宋显学的位置,如今的苏允,门人拥趸遍天下!
这会儿,你是急了吧?
呵呵,急了也是正常。
你年纪是大了,大约也没有几年可活了,可是你文家子侄还要在官场上混呢。
等得苏学门人大规模进入官场,到时候你文家子侄……嘿嘿。
吕公著知道文彦博与苏允之间有仇怨,自然不会轻易听文彦博的话,但文彦博毕竟德高望重,也不好轻易得罪。
吕公著沉吟了一下道:“文公莫要急躁,此事的确是非常重要。
我明日便着手开始调查,一旦调查出来什么事情,立即上告娘娘。
到时候文公可一起面见娘娘处理此事。”
文彦博闻言满意点头,道:“好,等你通知。”
说着文彦博起身,在随从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去,吕公著赶紧送了出去,送至外面,目送马车离去。
马车在街角处消失,吕公著霍然转身与管家道:“叫景逸来府上!”
景逸便是与吕公著说去梅林书院旁听的那个侄子。
……
马车辚辚。
车厢之中,文彦博闭目养神,回想了一下今日会谈之中吕公著的神情。
随后微微睁开了眼睛冷笑了一下,低声道:“吕晦叔,你在权衡利弊。
既担心我训斥你,又怕激化矛盾,无非便是怕影响自己的权位罢了!
可现在这个情况,可不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士大夫的问题。
王介甫前车之鉴就在那里,好不容易我们才将那帮小人给驱逐出去。
现在又有人想要出来搞乱这个天下,我们怎么只能考虑保住自己的权位呢?”
文彦博脸上露出坚毅之色,随后提高了声音道:“去皇宫,求见娘娘!”
“是。”
马车拐了个方向,朝宫中而去。
……
苏府。
书房灯光明亮。
苏允侧面坐着一人,却是阮川桥。
阮川桥神色凝重,道:“……今日文彦博冒着风雨去了吕公著府上,随后又转头去了皇宫找高娘娘,此事极不寻常。
弟子查了一下,发现文彦博最近与洛阳那边联系颇密,我让人去文彦博府上查了一下,发现程颐跟文彦博告密。
现在文彦博手上有《格物致知录》残篇,另外知行堂三组在夜探县衙时候落入豪族之手。
弟子已经准备人手着手营救了,但行迹终究已经暴露了。
另外,弟子听说皇城司最近在探查汴京梅林书院,估计已经是有人对咱们苏学会有敌意了。
我不知道他们已经查出来什么事情,据说查到了咱们书院藏有《历代兵制考》禁书?”
第355章 决断!
“先生,该下决断了。“
阮川桥将密报推过案几,檐角铜铃被骤起的夜风吹得叮当乱响。
烛火跳动间,苏允的目光始终盯着“窦年安“三个朱砂批注的名字。
苏允端起凉透的茶盏:“甄中贵在司礼监掌印多年,竟压不住窦貂珰?“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镇纸——这是梅林书院学子用黄河滩卵石磨制的礼物。
“那老阉竖仗着慈圣殿的势!“
阮川桥一拳砸在楠木扶手上,“昨日查封知行堂的文书,盖的可是皇城司北镇抚司的印!“
苏允推开雕花木窗,洛阳城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成团团光斑。
当年他挂冠南归时,窦年安能追到淮河渡口,如今既敢动梅林书院.
“传三道密令:核心成员今夜转入地下,立即分批乔装盐商走潼关;
正式会员引导往米脂榷场;
外围成员静默待命。“
“早该如此!“阮川桥抓过斗笠就要往外冲,忽又转身:“先生真不去米脂?“
苏允望着雨帘中摇曳的宫灯:“总得有人守着明处的火种。“
阮川桥点点头道:“那弟子去安排了。”
苏允摆摆手道:“去吧去吧,注意安全。”
阮川桥一笑道:“先生不用担心我。”
阮川桥甚至没有失落之意,带着斗志风风火火而去,似乎他早就在期待着今天。
苏允却是摇了摇头,其实最好的结果是能够继续在朝廷以及士林之中渗透下去。
如果能够继续发展几年时间,苏学会的根基会更加牢固,影响的人会更多,核心人员也会更多,自然对之后的事情更有帮助。
造反这个事情,说到底亦是需要大量的人才支撑。
而无论是哪个时代,读书人都是骨干精英,能够得到足够多的读书人效力,对于最终能否成功,是有很大的意义的。
历史上对于各个造反势力成气候的描述大多都是:有某某读书人主动上门拜访、有各方人才来投……
苏学会发展至今,也不过一年多时间,其实还处于上升期,这会儿被迫转入地下,着实是有些可惜啊。
不过苏允很快便转换了心态,一个组织能不能成事,还要看它能不能经历风雨,此次朝廷当真打压,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对苏学会一次深刻的淬炼!
这个过程之中有些人会掉队、有人会叛变、甚至有些人会调转枪口对着昔日的同志,但都没有关系,唯有经历过这种打击,才能够淬炼出来一支能打胜仗的队伍来!
……
吕公著匆匆赶至崇政殿,发现殿中不见官家,只见高太后以及文彦博。
文彦博坐在高太后赐座的锦墩上,佝偻着腰,似乎也并不舒服。
文彦博看到吕公著过来,冷哼了一声。
吕公著赶紧跟高太后见礼,道:“见过太后,见过文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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