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在晚唐 第206节
赵怀安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看着两岸连绵不断的仓库,感叹颍州果然是漕运上的大镇,着实是繁华啊。
但望着在两岸给船队拉纤的颍州纤夫,看着那些人瘦骨嶙峋,赵怀安真怕这些人一口气没上来,死在岸边。
不过赵怀安倒是没说什么,只看那些纤夫拼命的样子,就晓得这份工钱对他们来说多么重要。
淮水真的是一条南北分割线,不仅仅是人心观念上的,更是气候和命运的。
明明颖州也就是在淮水北面,和南面的寿州一水相隔,可偏偏就颍州遭了蝗灾了,寿州却安然无恙。
看来凶恶的蝗虫也飞不过宽阔的淮水呀。
赵怀安出发走的是淮水,还偏着淮南走的,所以一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灾情,然后在汇合寿州军后,逆着颖水进入到颖州后,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本来颖水两岸应该是一州最繁华的所在,无论是田地还是商铺,都靠着这条仅次于汴水的淮颖漕道而繁华。
可赵怀安一路所见,不过是满目疮痍,田庐尽毁,寂无人烟,时不时见到一些游荡着的饥民,也是用发绿的眼睛呆傻地看着船队。
见到这些人,赵怀安马上想起麾下的那个叫陆文远的小幕僚,他在信里写的那些吃人的饥民就是这个样子。
这一刻,乱世不如狗,人命如草芥,易子而食的抽象字眼,终于有了画面。
所以当赵怀安悲悯那些纤夫连饭都吃不饱也要卖命干这些体力活时,他自己也晓得,对于城外乡野的那些人来说,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了。
虽然这种幸运也不过是暂时的,没有食物补充,这样高强度的体力活,他们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想到这里,赵怀安望向旁边正笑着的颖州盐铁使杜琮,问道:
“老杜啊,我赵大这人看不得人苦,毕竟咱也是苦出身的,这样,你和下面那些纤夫们说,中午给他们一人加个肉,费用就由我赵大来买单。”
杜琮脸色一凝,义正言辞道:
“小赵,你既然喊我一声老兄,这钱如何能让你出?这不是打我们盐铁的脸?而且我老杜交朋友就是看个眼缘,能和你赵大相交就是个缘法,那是佛家讲的因缘际会。”
他见赵怀安还要说话,不高兴了:
“小赵,咱老杜交朋友从来不谈钱,试问天下能有谁比我们盐铁使有钱的?所以啊,你那点小钱就留着养军吧,你们这些刺史啊,别看人前显耀,但那人后的罪,老兄我是清清楚楚,毕竟我那不成器的大兄就是个刺史。”
赵怀安被杜琮说得挺尴尬的,自己和他兄长这样的刺史在人家眼里就是个不成器,遭罪,但丢人的是什么呢?就是人家老杜说得还真他娘的对。
他们光州也有盐铁使,可那些个盐铁使如何能和眼前这位颍州的盐铁使相比?
这位杜琮,杜盐铁,不仅是管控着颍州一地的食盐生产、运输、销售,还自己征收盐税,还有像铁矿的开采、冶炼,甚至铁器的生产都是从他这边过手。所以理论上,颍州的甲杖也是归这位杜盐铁生产的。此外,像铜、银、金等矿产的开发,甚至铸币这些,也都是人家管。
这已经是够扎势的权力了,可这个才只是人家本管,像他们这些漕运道商道的盐铁,又兼任着漕运上的物资调配,好保障长安的物资补给。
换言之,人杜琮还兼着颍州漕运段的转运的活。
但这还不止,这些人因为掌握着颍州的漕仓,所以又肩负着赈灾、调节粮价的职责,甚至人家一句话,颍州地界上的粮食流通都要抖三抖。
现在中原诸镇围剿草寇,人杜琮又要兼任粮道转运,负责供应开封大营的军需。
可如果这都是钱和物资相关的也就是算了,可他们甚至还能干预地方政务。
因为他们盐铁带着个使,所以相当于是天子的特使,可以监察地方州县官吏贪腐、税收执行的情况,甚至特殊情况都能干预地方诉讼。
可要是你这个盐铁不带使,狗都不理会,像他光州的盐铁,就是州院的一个老吏兼着,要不是看官衔差遣,他都不晓得自己还管着个盐铁。
所以一般来说,像盐铁使这么重要的使职,基本都是由地方节度使兼任,比如赵怀安所在的淮南节度使就兼任着盐铁使,集军、政、财为一体。
但可怕的是什么呢?就是颍州这个地方很特殊,它压根就没有节度使,甚至连刺史都没有。
因为这地方是北面郑州、滑州的义成军节度使遥领,就是人家兼了个颍州刺史的官衔,可人却不会来。
这个情况还是赵怀安抵达颍州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人就是这位盐铁使杜琮,当时他就要发脾气,觉得那颍州刺史这么牛的吗?当时就要给这个刺史上一上课。
然后还是后面的张龟年拉了一下他,小声解释了一下,他赵大才晓得,眼前这个杜琮,不仅是财神爷,更是地方一等一的实力派。
以后他赵大到了开封大营,能不能吃得饱,就看人家这位杜老兄的脸色呢。
不怪乎人家能呼咱叫小赵呢,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
此刻,听着人杜琮的豪言,赵怀安捏着鼻子笑着应了。
而那老杜也确实是说到做到,喊来一个手下后,就吩咐了这事。
但赵怀安没料到的是,那盐铁吏下了船后,直接骑着马在岸边大喊:
“你们有福气,船上的光州刺史赵大郎仁心,见你们做事认真,给你们中午发羊肉吃。还不谢谢人家?“
那些正埋头拉纤的纤夫们听到了这个消息,直接就惊呆了,要不是旁边有人在呼喊大喊,都几乎以为自己是饿得幻听了。
可他们多想这羊肉换成粟啊,这样家里也能多活一个了。
这些人不敢多求,只能给船上的赵怀安磕头,呼喊这位刺史贵人仁义。
在虚弱的呼喊中,赵怀安嘴角有点抽搐,本来他就想做点力所能及的,给这些纤夫多加上一口肉,也补一下。
但现在被这些盐铁们当众喊出来,倒显得他赵大是在邀名的,而且还是那种抠搜得不行的。
哎,他赵大真丢不起这人。
想到这里,赵怀安把度支杜宗器喊了过来,让他从船上下稻米百石,就让那些纤夫来领。
旁边本来还在笑的杜琮看到赵怀安这样弄,马上就明白他手下人办差事了,脸上也有了点尴尬,这一次他倒不说稻米他来出了。
等保义都的随夫、附军开始在码头两岸按照人头发稻米时,这些早已没甚力气的纤夫们都欢呼大喊:
“赵使君活我,真仁义。”
其中有几个骨架粗大却饿的脱相的人连连望着那艘挂着“呼保义”旗帜的大船。
……
望着下面的人真诚在笑,赵怀安也舒了一口气。
他自己也力小势弱,改变不了天下大局,但在能力所及中,帮一点是一点,帮一时是一时。
毕竟现在饿死与和家人一起饱食半月再饿死,虽然结局都是一样的,但对面他们这些当事的来说,却截然不同。
他们真的在乎这点米啊!
看着赵怀安真的在笑,那沉默着的杜琮叹了一口气:
“小赵你是真仁义,果然军中没有叫错你,唤你‘呼保义’,你的想法我晓得的,你的粮食是你带来的,我自不会说。但是城内仓内的稻米却不能用来赈灾,这是用来供应前线大军的。这些人饿死了固然悲惨,可要是军国之事误了,那就是天倾海覆。所以不是老杜我心狠,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赵怀安笑了笑,叉了手,赞了句:
“老杜果然忠心为国家。”
杜琮听着这话,看着下面为了粮食而欢呼的纤夫们,摇了摇头,然后就对赵怀安道:
“小赵,这边粮料船还有段时间,我在城内给你们设了宴,稍后记得来。”
说着,杜琮颇为萧索的下了船了。
赵怀安望着这位循吏的背影,虽然他不认同这老杜的做事方法,但到底人家晓得自己是朝廷的官,不是下面纤夫的官。
可老杜啊老杜,你以为不把老百姓的肚子先填饱,那贼就能平了?将粮食喂给那些各怀异心的诸藩兵,他们就能用心剿匪了?岂不闻,养寇自重耳!
反倒是把米分给灾民,人家还念你一声好呢。
摇了摇头,赵怀安也不愿再想这种无法改变的事。
这时候,一直侯着的幕府从事裴德盛凑了过来,给赵怀安说了一句。
本就不顺心的赵大听了这话,直接骂了:
“叫我去开会?这颜章是三杯马尿下肚,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真当他那个招怀使是个人物?我当他是个屁!”
然后他就对尴尬的裴德盛说道:
“他要不自己来,要不我让人请他来,你去问他选哪个。”
裴德盛晓得自家主公的脾气,连忙领话就走了。
望着裴德盛离去,赵怀安喊住了他,骂道:
“小裴你也别去了,这颜章什么玩意?也开始对咱吆五喝六了。不行,正好气不顺,就拿他先撒个气。”
说完,他就对船上的一众牙将们吆喝道:
“走,跟咱一起去看看,这姓颜的今日是不是多长了个脑袋!”
众保义将们桀桀大笑,然后就簇拥着赵怀安,甲片哐哐作响,直奔后面的一座楼船。
第172章 天太冷
一座华丽的楼船上,船外冰寒彻骨,楼内温暖如春。
火炉上烧着热茶,寿州刺史颜章正和他的幕僚孙太初说话。
“长史,你说那光州刺史会来吗?”
孙太初愣了一下,不晓得自家使君为何这么说:
“使君,你是寿州刺史,又是招怀正使,请他来商议剿抚之事,不应该的吗?”
不怪孙太初这样想,因为在淮南八州中,寿州是仅次于扬州的大州,和淮东的楚州并列。
整个淮南道实际上从地缘上分成了淮东和淮西,其中濠州、寿州、庐州以西就为淮西,以东就是淮东。而寿州就是淮西之重要节点,拱卫着颍口这一条重要漕运,而楚州则是淮东锁钥,扼守着甬道、汴水这条漕运。
所以,寿州和东面的楚州就在一西一东,拱卫着扬州这座天下最富裕的重镇。
可要是单拿寿州出来和楚州比,寿州又更重要,因为据淮西而窥淮东,那就是高屋建瓴,居高临下。
如敌军占据寿州,兵马向东,一马平川,几为抵抗。
所以守淮就是守寿,寿州在,淮南在,寿州亡,淮南亡。
也正是因为寿州地位如此之重要,所以此地刺史和其他地方刺史是不一样的,他是直接由朝廷授予旗甲,和方镇一个规格。
换言之,寿州刺史是叫刺史的藩镇。
且这还不是荣誉性的,而是在官员配置、军队兵额都是和藩镇一个待遇,州刺史也是佩戴皆佩将军印,募府符书之设,拟于方镇。
所以作为这样的大州刺史,喊你一个光州刺史来开会,有问题吗?
实际上,颜章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他也不会让人去通知,但他一想到那位光州刺史在霍县做的跋扈之举,直接就破城杀了一家豪强。
而且那家豪强还是幕府那边的关系,这就让颜章忍不住多想了一下。
想到这里,颜章叹了一口气,对自己心腹长史表露了几分真情实感:
“咱们那位节度使不是好人,拢共两个差遣,给那赵淮安一个讨贼副使,给咱一个招怀正使,这不是故意让咱们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