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1008节
五百名黑衣凶徒像潮水一样吞没了夏栖飞的车队,夏栖飞虽然是江南水寨的寨主,手底下有无数愿意为他拼命的好汉,然而在这样一场怎样也预想不到的突袭面前,抛尽头颅,洒尽热血,终究还是被攻破了防御圈。
江南水寨新任的供奉力战而死,回苏州帮助处理事务的关妩媚也死在这一次刺杀之中,夏栖飞本来绝无幸理,然而在这关键的时刻,一位不起眼的明家家丁背着重伤后的他,靠着手里的一柄寒剑,于重重围困之中,杀将出来,将夏栖飞背回了明家!
明园就此封园,三日不开。
而当州军赶到刺杀现场时,除了明家那些倒卧于地的家丁护卫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些黑衣凶徒们竟是连一具尸首都没有留下。
当夜江南总督府里,总督薛清与两位师爷看着手中的情报开始沉思。朝廷不顾天下震惊,也要悍然出手,已然是孤注一掷的举措,京都里的皇帝陛下已经不想与范闲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已经失去了耐心,然而就在这样的雷霆一击之下,夏栖飞居然活了下来,这个事实让薛清感到了些微的失望。如今明园已经封了,朝廷总不可能明火执仗地破了江南明家的园子。
回报的情报中,那个背着夏栖飞飘然远离的剑手,引起了薛清的注意,面对数百名庆国精锐军士,居然还能杀出重围,能够拥有这样能力的武者,一定是位九品强者,而这天下的九品强者总共也没有多少,能够一直潜伏在夏栖飞的身边,在最后挽狂澜于既倒者,也只可能是范闲……派过来的剑庐弟子。
江南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罢休,在这一场血雨腥风中,对明家当家主人的行刺只是个引子。当明家闭园之后,江南水寨沙州总舵开始调拨好手,准备驰援苏州。然而这一支援助明家的队伍行至半途,便被朝廷的州军拦截缴械。
而驻守沙州的江南水师,则趁着江南水寨内腹空虚的机会,进行了最冷酷的清洗工作,湖水包围中的江南水寨被一把大火烧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火势整整烧了三天三夜,还未停歇,直欲将那湖水烧干,苇根烧成祭奠用的长香……
朝廷清剿江南水寨,可以有无数理由,然而令薛清再感失望的是,江南水师的出手太狠辣,而路中拦截下的那批水寨汉子死的死伤的伤,被俘的人们也是极为硬项,竟没有一个人肯开口,于是想将明家与江南水匪扯上关系的意图,在这里被迫止住。
明园封园第三日,明家四少爷死于井中,据传是心生愧疚,投井自杀,紧接着,明家老一派的人手开始逐渐凋零,死了太多亲人兄弟的夏栖飞,开始了残酷的反击,至少在眼下,明园终于在他的铁血手段下,在东夷城强者的帮助下稳定了下来。
朝廷用这种手段对付江南巨商明家,影响太过恶劣,极容易造成江南民心动荡,也会让其余的商人们对朝廷产生不信任之感,而且不要忘记,夏栖飞如今也有官府身份,他的监察院江南监司身份并没有被撤掉,所以总督府方面当然不肯承认这件事情与官府有关。
在明家愤怒的指责下,在京都监察院本部或有或无的质询中,以江南总督衙门为首,几大州的官府开始联合起来,努力地开展着对夏栖飞遇刺一事的调查,当然,谁都能够想得到,这个调查永远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很奇妙的是,无论是官府还是明家,都没有人提起那个消亡在火海里的江南水寨,似乎那个曾经在江南风光无比的江湖势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与沧州城外那场莫名其妙的战役,红山口那一场决定历史走向的大捷比较起来,江南处的动乱与杀戮并不如何刺眼,死的人并没有那两处多,影响看上去也没有那两处大,京都的权贵市民们也只是隐约知道江南有个很有钱的家族最近似乎过得并不是很如意,然而江南的较量,其实才是真正的较量,因为那里承担着庆国极大份额的赋税来源,三分之一百姓的安居乐业。
而且江南一向安乐,即便是范闲当年下江南一场乱整,也极为小心地将风波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虽然惹出了一场江南士子上街的运动,但毕竟没有让江南乱起来。而这一次江南却是真的乱了,如果不是夏栖飞侥幸活了下来,并且用更狠厉的手段来安抚自己悲伤的心,或许江南已经全数落入了朝廷的把控之中。关于这一点,只能说范闲这一生的运气确实不错,他选择的那些亲信下属,对他的信任投注了已经完全超出的回报。
皇帝陛下与范闲之间的冷战在天下的三个重要地方变成了热战,而除了这三个地方之外,在颍州城外也发生了一件事情,只是这件事情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被朝廷剥夺了官职,押回京都受审的监察院官员兼内库转运司主官苏文茂,途经颍州,当囚车队伍刚刚走出颍州城的时候,遇到了一批山贼的袭击,是日,负责押送犯官的刑部官员死伤无数,而苏文茂被生生砍断了一只臂膀,最后生死未知,下落不明。
“当年颍州的山贼,其实就是关妩媚吧……那一年我坐船下江南,第一批开始打交道的就是她,然后通过她的关系,才找到了明七少,也就是夏栖飞。”
庆历十年腊月二十八,江南的情报终于通过抱月楼的途径传到了范府,范闲看着手中的情报沉默半晌,说道:“江南水寨早就暗中被招安了,杭州会的重心一直在颍州,那年大江决堤之后的惨景早就没了,如今的颍州知州是我亲自挑的良吏,怎么可能又整出这么多山贼来。”
范闲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凄凉,他回头看了林婉儿一眼,说道:“你我两口子折腾了这么多年,原来却及不上陛下不讲道理地瞎砍瞎杀一通。”
当年范闲下江南路过颍州,发现此地民生艰难,后来内库重新焕发青春,朝廷国库充实,内库丰盈,第一时间内,林婉儿主持的杭州会便开始向大江两岸的贫苦州郡投放银两,那时节有范闲和晨郡主的名声压阵,又有监察院的阴森监察,倒也没有什么官员敢从中捞银子,如今江南的民生应该比当年要好些了。
“剑庐一共派了六个人下江南,内库里面我留了三个,因为那里是重中之重,还有三个主要就是负责夏栖飞和苏文茂的安全,我不想让这些跟着我的人都死了。”范闲面无表情说道:“就这样,还是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希望文茂能够活下来。”
林婉儿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知道他的心里有诸多苦楚压力。范闲低头沉思片刻,然后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眸里似乎开始燃烧起一股火焰。这股火焰像极了湖泊里烧了三天三夜的火,似乎有无数的冤魂在这把火里挣扎悲鸣哭喊惨嚎。
京都里的局势也满是苦风苦雨,言冰云还在定州处理青州大战的事宜,就算此时他已经离开定州,却还要在路上耽搁一阵时间。也正是在这段日子里,都察院趁机开始了对监察院的威压,如今的监察院先后两任院长一死一废,而言冰云却无法获得监察院从内心里的服从,群龙正是无首,凭借着陛下的纵容,门下中书的配合,都察院的御史们,开始在贺宗纬的率领下,对监察院发起了最残酷的清洗。
首当其冲的便是一处,短短三天时间,便有三十几名监察院官员被缉拿入狱,被捉进了大理寺中,那些看似温和的文官难得有机会对监察院动手,自然不会客气,牢里的各式刑具在这一刻都开始发挥作用。
败了,范闲败了。他一败再败,败到涂地。范闲知道自己错了,皇帝陛下就像是那座大东山一样,就算自己在天下间再营造出无数的风雨来,只要这座山不倒,庆国的朝廷便不会乱,再大风雨依然冷酷。
而今天宫里传出来的那个非常隐秘的消息,就像压在范闲心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逼得他必须马上做出选择。一位被选入宫里的秀女据说怀上了龙种——听到这个消息,范闲禁不住冷笑了起来,看来食芹杀精这种效果,对大宗师这种怪物,确实没有太大作用。
“江南那边夏栖飞很艰难,若我再不出手,他连自保都不能,更遑论替我撑腰。”范闲微眯双眼说道:“我的力量消损得越多,陛下的手段便越狠,这是一个相辅相成的事情。一开始他会慢慢地来,可我反击的力量越来越小,他的顾忌也就越来越少,手段便会越来越疯狂……直到最后把我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朝廷在江南的举措……其实很不明智。”林婉儿轻声说道:“明眼人都知道明家的困局是怎么回事,朝廷这次做得太明显,而且用的手段太血腥,只怕江南的商人们从此以后便会离心。”
“不止不明智,更可以称得上愚蠢,不过很明显,陛下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用最短的时间彻底地击垮我,击碎我任何的侥幸。”范闲的表情很木然,“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他也有些着急了。”
林婉儿看着他,心头微微颤动,虽然夫妻二人并未明言什么,然而只需要一个眼神,她便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尤其是在这样的局势下,他这样的表情足以证明他的心思。
就这样两行清泪从婉儿的眼里流了出来,她怔怔地望着范闲,颤着声音说道:“可是你能有什么法子呢?”
范闲沉默很久,然后轻轻地揽过她的身子,像抱着孩子一样温柔地抱着她,轻声说道:“虽然我一败再败,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其实却证明了一点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陛下终究是老了,他不再像当年那般有耐心,沉稳冷漠到可怕的程度,不给人任何机会。”范闲低着头在妻子的耳边说道:“脱去了那身龙袍,陛下更像个普通人了,这……或许就是我的机会。”
时转势移,范闲没有时间再去等待那位蒙着一块黑布的亲人从冰雪天地里回来,如果他真的这样继续等下去,就算皇帝陛下一直忍着不杀他,就算他等到了五竹叔的归来,可那个时候,他所在意的人只怕全部都要死光了,就像江南水寨里的那些人,关妩媚,苏文茂,监察院里的那些官员。
他必须反击,而且他的手里确实还拥有皇帝也不曾知晓的秘密。只是他清楚,关于内库的反击一旦真的展开,范系的势力与皇宫那位之间,便再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说不定整个庆国都将因此陷入动乱之中,而若范闲败了,他的身后只怕要死无数的人。
范闲没有信心可以击败自己的皇帝老子,所以当他勇敢地以生命为代价站出来时,必须要替自己在意的亲人友人们保留后路。那场秋雨之后,他便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却仍然在意旁人的生死。
为了这个后路,腊月二十八之后的范府安静了很久,气氛压抑了很久,便是两位小祖宗似乎都发现了父亲的异样情绪,不再敢大声地叫嚷什么。
过了一个极为无味的年节,随意吃了些饺子,范闲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这一关便是七天,一直到了初七,他才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阖府上下都等候在书房外,林婉儿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思思端了碗参汤送到了他的手里。
范闲端过参汤一饮而尽,笑着说道:“咱澹州四大丫环,还是你的汤熬得最好。”
思思心里咯噔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祥的预兆,却是紧紧咬紧了嘴唇,并没有出声,她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少爷,本来就不是凡尘中人,无论面临着怎样的困局,都会轻松地解决,就像这二十几年里的岁月一样。
今日初七,太学开课。洗漱过后,林婉儿替他整理好衣衫,将他送到了府邸正门口,一路上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清晨的日光突破了封锁京都许久的寒云,冷冽地洒了下来。林婉儿痴痴地看着范闲好看的侧颊,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忽然看见了范闲鬓角上生出一根白发,在晨光中反耀着光芒,不由心头一绞,酸痛不已。
她尽量平静问道:“想了七日,可有想明白什么?”
范闲叹了口气,回复了初进京都时的惫懒与无奈,笑着说道:“想七天希望能想成一个大宗师,你说我是不是太痴心妄想了些?”
林婉儿掩唇笑道:“着实痴心妄想。”
“年前请戴公公递进宫里的话有回音了,陛下让我下午入宫。”范闲怜惜地看了一眼妻子,说道:“陛下向来疼你,加上年纪大了,想来不会为难你,若你在京都过得不舒服,回澹州吧,陛下总要看看奶奶的面子。”
林婉儿依旧掩着唇,笑着问道:“我可懒得走,就在家里等你,倒是你,可真想出什么法子来了?”
范闲耸耸肩,像个地痞无赖般说道:“哪有什么法子?陛下浑身上下都没有空门……啊,想起来了,一个姓熊的人说过,既然浑身上下都没有空门,那他这个人就是空门。”
“又在讲笑。”林婉儿掩唇笑着,笑得快要咳出眼泪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