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1066节
便在进入神庙的那一瞬间,他记起了很多很多事情,自然也判断出了很多事情,虽然在接下来的那一瞬间,神庙强行抹除了他的那些记忆,然而随着范闲来到神庙,五竹的记忆虽尚未完全恢复,但被抹除之前最深的那抹情绪,却留存了下来。
这抹情绪比他对范闲的感情更强烈,更直接,直接吸引着他静静地看这座皇宫两日,直接吸引着他直接从皇宫的广场外,直接杀进了宫里。哪怕他此时不记得当年的那些事情,他依然记得石阶上的那个穿着龙袍的男人,记得自己心中对于这个男人的杀意。
范闲要五竹跟着自己的心走,五竹的心里便是无穷无尽的酸楚,尤其是此刻看见了小李子之后,这种酸楚似乎便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他要杀了他,他只记得这件事情。
所以五竹动了,他拖着那条残腿,靠着手中铁钎的支撑,艰难无比,却又杀气十足,一步一步拖行着,蹭着地上的雨水,完好的那只脚急不可耐,就像是想跳跃一般,向着石阶上的皇帝陛下走了过去!
当五竹动的那一刹那,围在他身周的庆军高手也动了,震天介的一声喝杀,无数的长兵器向着他的身体刺了过去!
那些本来跪坐在五竹身边的苦修士们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强大的压力,也动了起来,只是有的苦修士飘然退到了风雨之中,有的苦修士却是拦在了五竹的身前。
由这个片段可以看出庆帝在这些苦修士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纵使明知道五竹是庙中的使者,可是庆帝一句叛徒,依然有苦修士选择了相信陛下。
五竹一动,场间的局势顿时大动,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些夹杂在陛下与五竹之间的苦修士,大部分飘然退到了风雨之中,让开了五竹直面皇帝陛下的通道时,有一个戴着笠帽,穿着麻衣的苦修士,却是斜斜地飘向了侧后方,有意无意间,扰乱了一下军方高手的攻势。
凝气于全身,如一尊武神般持枪坐于马上的叶重,当五竹动的那一刻,双眸里杀意大作,一催马腹,马儿嘶鸣一声,长枪如电般,刺向了五竹有些倾斜的后背。
场间的这些人,大概只有叶重经历了很多年前庆国京都的那些事情,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五竹的可怕,那是一个与流云叔正面相抗不落半点下风的绝世强者。他一旦下定决心,护圣出手,便凝聚了自己全身的功力,没有留一点后手,因为他知道面对着五大人,除了毕其功于一枪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对方看上去有些踉跄的脚步。
一声暴喝,一道洗炼若水的银色枪芒刺向了五竹的后背,叶重施出了有生以来最强大的一枪,全副精神气魄都集中在了这一枪之上,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那名轻身飘退风雨中的苦修士,似乎离他的身体太近了一些。
苦修士向来不用兵器,但这名离叶重最近的苦修士,却不知何时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喂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就像是隐藏在雨中的雨丝般,轻轻地刺向叶重的腰腹!
叶重刺五竹的后背,那名苦修士刺他的腰!
簌的一声响,叶重蓄势而发的一枪,毫无任何花俏地刺了出去,然后无视任何阻力,直接刺进了皇宫里被雨水洗刷得极为干净的石板面,就像是刺入了一块豆腐,枪尖狠狠地扎进了大地之中,深入数尺!
而那柄喂毒的黑色匕首却在他枪势尽发前的那一刻,已经刺入了他的腰腹!
叶重的枪偏了,擦着五竹断腿边的布缕刺入了地下,紧接着雨中响起一声极凄厉的暴喝,他弃枪回掌,一掌拍到了那名苦修士的肩膀上,大劈棺一出,那名苦修士肩头立碎!
然而那名苦修士不哼不痛,竟像是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一般,生生受了叶重这名九品上强者的一掌,鲜血狂喷之中,将手中的匕首再往前一探,完全破了叶重盔甲的防御,重创其腹!
一股劲力波动在二人间炸开,炸得二人身旁的庆军高手震倒于地,两个人就像是一头大鸟和它的影子一般,迅即从马上飞掠而出,颓然撞入雨中,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层雨帘,投向了远方……
叶重废了,至少在今天之内。出手行刺的是影子。当那名苦修士悄无声息地瞒过场间南庆诸多高手的双眼,借雨势靠近叶重后方时,一直隐在暗中注视着场中一切的范闲,马上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这是一种监察院中人先天的敏锐,世间大概也只有他和影子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范闲入京后没有联系过影子,因为连他也不知道影子这一年藏在哪里,但他知道影子一定不甘心,这位天下第一刺客,一定要为陈萍萍报仇,所以今天宫中一片大乱,范闲心知肚明,不知在何方的影子一定会觅机出手,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影子竟然是混在了苦修士的队伍中。
一年前,他二人曾经与苦修士进行了一场大战,影子如何能混进去,这一点范闲也想不明白,然而至少在此刻,影子成功地削除了庆帝如今身旁的第一高手,将胜负往己方拉了不少。
如果换成以往的任何一次行动,能够让影子出手的,肯定是任务中最重要的那个目标,这一点便是范闲都无法与他抢,就像上次入宫行刺的最后一剑那般。然而今天影子却是沉默地退后,主动地选择了叶重,那是因为他发现第一任监察院提司五大人来了,终身视五竹为偶像的影子,自然而然地选择了配合五竹。
这,其实也是一种信任。
范闲的目光只是在撞碎雨帘,不断后冲远离战场的叶重与影子二人身上拂了一眼,便转回了太极殿前的沙场之中。
当叶重遇刺的刹那,太极殿前的众人难免有些慌张,攻向五竹行动不便身体的攻势也微微一乱。唯一没有乱的只是皇帝陛下,他根本没有去理会那名苦修士的出手,只是死死地盯着五竹的手。
皇帝的眼中只有五竹。
无比坚硬的铁钎此时已经弯曲折损磨平,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极其普通的烧火棍,而这柄烧火棍却是带动着太极殿前的雨水,在空中尽情地挥洒着。
啪的一声,铁钎击荡开了面前的一把长枪,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沿循着最合理的方向,拍打到了握枪人的手腕之上。在那一瞬间,握枪人的手腕皮肤尽绽,筋肉尽碎,骨节刺出,再也握不住枪。
喀的一声,铁钎顺着一把剑面滑了上去,沉重的压力压得那柄剑低下头来,已无锋芒的铁钎碰触到了那柄剑的突起处,猛地一下跳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下,击打在持剑人的小臂上,直接将这条小臂打成了扭曲的木柴。
一名苦修士一挥掌拦了上来,被磨成平面的铁钎头狠狠地扎进了他的手掌里,将他的手掌扎在了满是雨水的地面,然后铁钎挥起,重重地击打在苦修士的头顶,笠帽带着雨水啪的一声碎裂成无数碎片,苦修士光滑的头顶现出一道血水凝成的棍痕,颈椎处喀喇一声,瘫倒于雨水之中。
铁钎的每一次挥动,都是那样的准确,那样的沉重,早已无锋的铁钎,在此时变作了五竹手中的一根铁棍,击开了面前密密麻麻的剑,砸碎了无数的关节,凭由血水混着雨水,在面前的空中泼洒着。
铁钎再也无法刺进皇宫里无数高手的咽喉,却能击碎他们的咽喉。雨中艰难前行的五竹,似乎随时可能倒下,然而最终倒下的,却是那些奋勇拦在皇帝身前的高手!
在这一刻,五竹似乎变成了悬崖上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师,他的每一次棍棒,都会准确地落在范闲的身上,无论范闲再如何躲避,依然永世无法躲过,只是今天那根木棍变成了一根铁棍。
一声闷响,一名内廷侍卫被铁钎击碎了膝盖上的软骨,跪倒在了五竹的身旁,铁钎再次挥下,直接将此人砸倒在了石阶之下,震起一地雨水。
五竹,终于站到了皇帝的身前。
没有停顿,没有咒骂,没有眼神上的交流,五竹抬起了手来,手中的铁钎向着皇帝陛下的脸打了下去。
天下没有谁敢打皇帝陛下的脸,但五竹就这样打了,而且打得如此理所当然,就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孝子,又像是要殴打一个负心汉。
当五竹站到皇帝陛下身前时,皇帝陛下的双瞳微微缩小,微有苍老之感的面容上,忽然绽放了某种光彩,然后他也举起了手来。
便在雨丝都来不及颤动的那一瞬间内,皇帝陛下一直垂在身畔的左手,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脸侧,掌面向外,拦住了那一记铁钎!
同一瞬间,皇帝陛下的右手握成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五竹的胸膛之上!
他那一双最可怕的手,洁白如雪,似乎永远不染尘埃,不惹血息的双手,拦住了五竹的铁钎,打到了五竹的身上!
人世间最后两名超越了人类范畴的绝世强者,第一次交手就是这样的简单,分别只是挥了一记,拦了一掌,出了一拳。
然而换成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拦住那记铁钎,击出那一拳。
皇帝那个可怕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五竹的胸上!
空气在这一刻似乎也凝结了,五竹的身体似乎在一这刻奇怪地悬停在了空中,然后如同一道箭一般,被狠狠地砸了出去,像一块沉重而坚硬的陨石,从石阶下飞了出去!
五竹被击飞的身体,一路不知道撞碎了多少追截而至的南庆高手,皇宫太极殿前只见黑影过处,血肉乱飞!
一声闷响,五竹的身体终于在数十丈之外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震得身周的天地一阵颤栗。
场间陷入奇异的沉默,此时还能活着,还能站着的人已经不多了。太极殿下,石阶之上,微雨之中,孤独的皇帝陛下,骄傲的皇帝陛下,依然保持着一掌护于前,一拳伸于空中的姿式。
一拳将五竹击倒,这是值得庆帝骄傲的事情,然而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反而眸子里现出一丝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