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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432节

  “堂下何人?”

  “草民夏栖飞?”

  “有何事入禀?”

  夏栖飞微一沉默,有些走神,一时忘了应话。他今天穿着一身纯青的棉袍,下巴上的胡须刮的精光,露出青青的皮肤,看着悍气十足,精神百倍,露在袖口外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看来今日之事,对于这位明七公子的意义确实极大。

  知州大人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傲立堂间,对于自己的权威是个不小的挑战,而且竟然当着本官的面,居然……不跪!

  他正准备发飚,却发现袖子被师爷扯了一下。

  师爷轻声说道:“范……范……小事情就别管了。”

  知州一惊,一想也是,计较这些小处做什么?

  恰在此时,夏栖飞终于沉声开口了,只见他一抱双拳,朗声说道:“草民夏栖飞,本姓明,名青城,乃是苏州明家明老太爷讳业第七子,自幼被悍妇逐出家门,颠沛流离至今,失怙丧家,今日不得已入衙堂,便是状告苏州明家明老太君及长房家主明青达勾结匪人,妄害人命,夺我家产……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讨回公道!”

  此言一出满院大哗。都知道今天夏栖飞是来抢家产的,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一开口就直指明老太君和明青达当年曾经想阴害人命,字字诛心,而且在言语中更是悍妇匪人连出,一点不留余地!

  衙外的百姓们都哄闹起来,在他们的心中,明老太君乃是位慈祥老妇,这些年来不知道做了多少善事,怎么和悍妇扯的上关系?

  其实这些人的心里也隐隐猜到,明家七公子当年离奇消失,只怕和明老太君与如今的明家主人明青达脱不开干系……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情,相信已经说服了自己的事情,所以对于明青达这个指控都报以嘘声。

  苏州知州也皱起了眉头,厌恶说道:“兹事体大,言语不可不谨,状纸何在?”

  夏栖飞从怀里取出状纸,双手递给下堂的师爷转交。师爷将状纸递给知州大人后,两人凑一处略微一看,便感觉心头大惊,这篇状纸写的是华丽锐利,字字直指明家老太君,而且极巧妙地规避了庆律里关于这方面的规矩,只是一味将字眼扣在当年明老太爷的遗嘱之上,而关于夏栖飞这些年来的可怜流离生活,可是不惜笔墨,令睹者无不动容。

  知州大人动容,心里却是暗自冷笑,双眼一眯,想着这等文章用来做话本小说是不错,可用来打官司,却没有什么作用了。

  他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夏栖飞,你可有实证呈上?”

  夏栖飞满脸平静说道:“明家之人没有到,大人何必如此心急?”

  看着夏栖飞平静自信的神色,知州大人皱起了眉头,心想难道对方手里真有什么致命武器?他略一沉吟,与师爷商量了两句,便差人去请明家的人前来应讼。

  依庆律旁疏格式注,此等民事之讼,本不需要被告一方来人应讼,但今天争的事情太大,双方背后的势力太大,在江南一带造成的影响太大,苏州知州也不敢太过托大,反正知晓明家肯定不会置身事外,所以才会差人去请。

  果不其然,衙役前脚出去,明家的人后脚就跟着进来,看来明家早就准备好了应讼之人,只等着打这必胜的一仗。

  看见来人,苏州知州又皱了皱眉,寒声说道:“来者何人?”

  那位翩翩贵公子微微一笑,欠身行礼道:“明兰石,向大人问安。”

  这位明家少爷当然知道苏州知州这时候是在演戏,要在市民之前扮演那位刚正不阿的角色,才会说话如此冷淡,平日里这位知州在自己面前可是要亲热的多,不过这几日明家分析之后,认定这家产官司是必赢的局面,所以明兰石明白苏州知州的想法,并不怎么介怀。

  “嗯。”苏州知州说道:“明老爷子近日身体不适,你身为长房长孙来应此事,也算合理,来人啊,将状纸交与明兰石一观。”

  师爷将状纸携了下去,没料到明兰石竟是不接,反是微笑行礼道:“大人,我明家不是好讼的恶人,所以不是很明白此中纠结,故请了位讼师相助。”

  他说完这句话后,往旁边看了一眼,所谓“好讼之恶人”自然是针对站在一边的夏栖飞。夏栖飞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大侄子一眼。

  随着明兰石的说话落地,打后方闪进一人,双手接过师爷递过来的状纸,讨好一笑。

  苏州知州与师爷一看此人,本有些悬着的心马上放了下去,这位讼师姓陈名伯常,乃是江南一带最出名的讼师,或者说是最臭名昭著的讼棍,与州府极为相得,此人打官司,向来可以将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男的说成女的,巧舌如簧,手拈庆律走天下,还从来没有输过。

  今日明家搬了这位陈伯常出马,又有庆律关于嫡长相承的死条文保驾护航,这家产官司是断不会输了。

  陈伯常捧着夏栖飞发状纸细细看着,唇角不由露出一丝鄙夷轻蔑的冷笑,将对方,甚至将对方身后的钦差大人都看轻了几丝,他清了清嗓子,轻佻笑道:“好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只是不知道……夏头目这故事与明家又有何干系?”

  这位讼师称夏栖飞为夏头目,自然是要影响舆论,让旁听的市民们记起,这位夏栖飞乃是河上湖上杀人如麻的黑道首领。

  夏栖飞面无表情,说道:“讲的都是明家这二十年的故事,你说与明家有什么干系?”

  陈伯常忽而冷笑两声,讥讽道:“夏先生真是可笑,你说是明家的故事,便是明家的故事?你说自己是明家七爷便是明家七爷?”

  他对着堂上的苏州知州一拱手笑道:“大人,这案子太过荒唐,实在是没有继续的必要。”

  苏州知州假意皱眉道:“何出如此孟浪言语?”

  陈伯常笑道:“一点实据也无,便自称明家七子……大人,若此时再有一人自称明家七子,那又如何?江南世人皆知,明家老太爷当年一共育有七子四女,第七子乃小妾所生,自幼患病体弱,早于十数年前便已不幸染疴辞世,这如今怎么又多出了一个明家七子?如果任由一人自称明家后代,便可以擅上公堂,诋毁明家声誉,中伤明老太君及明老爷之清名,这哪里还有天理?”

  他望着夏栖飞微笑说道:“当然,如今大家都知道,夏头目也不是寻常人……只是在下十分好奇,在内库开标之后,夏头目便弄出如此荒唐的一个举动,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不能告人的险恶用心?”

  这位江南最出名的讼棍浑然觉得今天这官司打的太无挑战性,所以一上来就猛攻,大发诛心之论,望着夏栖飞摇头道:“没证据,就不要乱打官司,没证人,就不要胡乱攀咬……夏头目,你今日辱及明家名声,稍后,定要告你一个诬告之罪。”

  当年亲历明老太君杖杀夏栖飞亲生母亲,将夏栖飞赶走之事的人,在这十几年里早就被灭了口,夏栖飞手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证据以及证人,所以明家十分自信。

  而就在这个时候,苏州府衙的外面传来了一道滑腻腻、懒洋洋、让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谁说没证据就不能打官司?谁说没证人就不能告谋杀?”

  “庆历元年,定州小妾杀夫案,正妻无据而告,事后于马厩中觅得马刀,案破。”

  “刑部存档春卷第一百三十七档,以南越宋代王之例,载明民事之案为三等,事涉万贯以上争执,可不受刑疏死规,不受反坐,无需完全举证……”

  “明家家产何止万贯?”

  “有两例在前,这官司为何打不得?”

  “证据这等事情,上告之后,自有官府查现场,搜索罪证,你这讼棍着什么急?”

  “更何况……谁说夏先生就没有证据?”

  那位自衙外行来之人一身儒衫,手执金扇,招摇无比,嚣张无比,一连串的话语,引案例,用刑部存档所书,虽然略嫌强词夺理,却也是成功无比地将明家咄咄逼人的气势打压了下去,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苏州知州微怒捋须道:“来者何人?不经通传便妄上公堂!来人啊,给我打!”

  穿着儒衫的那人一合金扇,插入身后,对着堂上拱手恭敬一礼,说道:“大人,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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