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789节
皇帝依次发布了几道密旨,然后皱了皱眉头,对姚太监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姚太监微怔,脑袋却是低得极下,生怕流露出半分不适当的情绪。
大东山之局是庆帝以自身为诱饵,诱杀两大宗师,理所当然,他对于天下间发生的一切都有所准备,比如东山脚下的五千叛军,比如京都里即将发生的谋叛。
长公主既然有能力构织如此大的局面,当然不会错过一举控制庆国的机会,这个机会是皇帝赐予她的。当事态发展起来后,如果想让庆国保持平稳的发展,远在东山的皇帝似乎只有赶回京都,以无上权威稳定京都的局面这一个选择。
皇帝在江北一路早已伏下州军,没有牵涉到枢密院的调动,全部是与薛清及江北路总督暗中筹划,自然不会惊动秦家的势力。有这样一支伏军,大东山脚下的五千叛军何足为道?
所有的谋叛者将皇帝看做了陷阱中的猛虎,却没有想到这只猛虎,其实一直站在陷阱边,冷漠地看着那些猎人纷纷失足。
如果庆帝想赶回京都,强行压下内乱,并不难做到。然而皇帝与陈萍萍在御书房前宫柱旁两次对话,定下此次大计之初,他便没有想过,一旦了结大东山之事,便用大军扫荡东山路,再班师回朝,收拾朝政。大东山一事虽发生在滨海之畔,但影响却扩散在整个庆国,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大东山一事,经过长久的谋划,首要目标当然是除去庆国一统天下最大的两个障碍,这便是所谓外患。然而外患已除,内忧如何?
这是皇帝的一个机会,用自己的死,去诱出朝廷里所有不安分的因子。那些平日里看似对自己忠诚无比的大臣,一旦知晓自己死亡,还会不会遵循自己的遗旨?对于朕可还有丝毫敬畏?隐在暗中迷雾里的小人,此时可会跳出来?
正如皇帝陛下一直对范闲和几个儿子强调的那般,他看人首重其心,而眼下的京都局面,无疑是试探人心最好的机会。
皇帝站在盘坐疗伤的叶流云身前,面色平静,眼角微有皱纹。他对姚太监说的事情很简单,再传旨意于陈萍萍,封锁消息,要将范闲和叶重一道封锁住。
这是皇帝如今最信任的两人,皇帝便要看他们最后一次,一旦范闲与叶重通过了这次心理上的考验,便能得到他最绝对的信任。只是此时东山绝顶上的皇帝陛下真没有想到,京都的局势会危险到那种程度,而宫里的人们,会受到如此大的伤害,他的妹妹会强悍到那种地步。
叶流云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如果不赶回京都,只怕会出大乱子。”
欲大治必先大乱,以血雨腥风洗出黄沙之中的金子,打造一个上下一心,铁桶一般的大庆朝,才能为两三年后的统一大陆战争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这样的代价,庆帝并不以为意。只是他也没有太过低估自己的妹妹,知晓如此一来,整个庆国只怕都会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这片江山是朕打下来的。”皇帝冷漠说道:“就算云睿在京都坐稳了,朕一样能打回来。”
此言一出,皇帝不复多言,咳了两声之后,便在姚太监的搀扶之下,缓缓向着大东山下那座满是血污的山门行去。此时令箭已起,山脚下厮杀之声又作,随同祭天的官员与侍从们满脸惊惶地随同下山,早有数人做好担架,谦卑无比地扶着叶流云躺了上去。
虽然这个时代信息的传递速度异常缓慢,虽然远在京都的陈萍萍早已安排了一切,虽然监察院足够强大到封锁住东山路一应真实消息的外泄,虽然皇帝算准了在谋叛之初,自己那位骄傲疯狂的妹妹,便会将自己的死讯传回京都,将整个事态推到一种无法回复的疯狂局面——是的,弓弦既动,便无再回的道理,长公主既然发动了大东山之事,不论皇帝是生是死,她都必须以皇帝已死的心境,去处置京都内的一切事宜,这便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然而苦荷和四顾剑毕竟活着,山脚下的五千叛军和海上的胶州水师叛军无法全灭,最多再过七日,大东山的真实情况,便会传出去。
以两地的距离以及监察院沿途拼命封锁的能力来看,约摸三十几日后,京都的人们便会知道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而那时,长公主想必已经发动了十几日,京都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
皇帝一面沉默地向着山下行走,一面想着这一切。他虽然自信,可依然不希望自己的京都,自己的庆国,会出现太大的动荡,然则两相比较,他依然愿意冒一次险,去看看人们藏在最深处的真心,看看人们的能力,尤其是范闲的能力,看看范闲究竟能不能体悟君心,替皇帝将自己的家园看守住。
他没有想到,范闲打了很漂亮的一仗,却被长公主用更漂亮的手段束住,范闲最终猜到了陛下的心思,然而他守住那片京都家园所用的手段,却是皇帝万万没有料到,也不想看到的。
因为皇帝算来算去,仍然算漏了一点——那便是太后的态度。这位以孝顺闻名天下、号称以孝治天下的皇帝,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其实和自己一样,永远将庆国的江山和皇室的存续放在第一位,比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的性命都要重要。
不过下山之前,这位刚刚获得了人生最大一次成功的皇帝陛下,依旧冷静地下达了最后一道旨意——生擒山下叛军领袖——山下那位黑衣人虽不是大宗师,但在庆帝的心目中,却是另一位很重要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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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启年低着头在漫天的风雨之中,沿着密林向山下逃亡。当苦荷的第一掌印上洪老太监胸口之前,这位见机极快的监察院官员,便趁着众人不在意,偷偷溜下了山顶。他号称监察院双翼,当年是纵横东夷北齐的江洋大盗,做起这等偷鸡摸狗的动作,着实有几分犀利。
树叶锋利的边缘在他的身上划过,虽然无法划破监察院特制的官服,可依然令他心惊。他不知道山顶上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这样的场面,不是自己这种层级的人物应该窥探,应该好奇的。
在他看来,皇帝陛下死定了,没有人能够在三大宗师的合攻下生存,所以他第一时间决定出逃。他的想法很简单,要在第一时间内,将这个惊天消息,传到京都。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碰到此时也在逃亡途中的范闲,可至少要通知陈院长。
跳过一个山坳,他机警地借着风雨和树林的遮蔽,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山腰。然而此时,他听到了山顶上的一记闷雷般的响声,然后是袅袅钟声传来。
正是庆帝轰出的王道杀拳,以及四顾剑重伤的身体撞上古庙铜钟的那刹那。
王启年愣了愣,继续低头下潜。然而没有走多久,他感到了身后出现了一些动静,下意识里将自己的身体藏在了一堆杂草中,远远地望着那道斜斜石径。
石径上走下来了两个血人。那个年轻人王启年很熟悉,是在江南相处甚久的王十三郎,那他背上是谁?
王启年瞪大了眼睛,听着那两个血人之间有气无力却十分滑稽的对话,终于知道了十三郎背着的人物是谁。
那位断臂的血人是十三郎的师父。
王启年是范闲心腹之中的心腹,连箱子的事情都知道,自然也知道王十三郎的真正身份。王十三郎是东夷城四顾剑的关门弟子,那他是的师傅是……四顾剑!
王启年惊骇得眼瞳猛缩,大气都不敢吐一声,只敢这样静静地看着这一对奇妙而悲哀的师徒,一步一步地沿着石阶往山下走去。半晌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却依然有些失神,心想山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世界上有谁能够将四顾剑伤成如此模样?
还没有等王启年从惊叹中苏醒过来,有一个麻衣身影,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式,半悬空一般从山上飘了下来。王启年看着这一幕,险些吐血,苦荷大师这又是怎么了?法术?可看这老秃驴的脸,怎么就像是个僵尸一样?
接连两位大宗师就这样从王启年的眼前走过,而且走得如此颓然。或许他们已经发现了王启年如田鼠一般的潜伏,可是此时此刻,命不久矣的二位大宗师,怎么会有余心去理会他。
但是王启年却受到了无穷的震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才过了一会儿功夫,先前像天神一般杀至东山顶上的两大宗师,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许久之后,他颤着腿站直了身体,回首向着高耸入云的东山绝顶上望去,心想难道陛下胜了?他此时或许应该回山顶看看发生了什么情况,然而他心中的震惊和一些隐隐约约的悸意,催动着他的双腿继续向山下迈进。
过午,入夜,山下杀声四起,四处逃难,隐在暗处像蝙蝠一样躲藏的王启年,终于趁机突出了战场,也终于明确了那个事实——陛下还活着,而且活的很好,叛变已经失败了,大宗师们惨了。
在这一刻,他自作主张下了一个决定,不再跟随祭天的队伍,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着京都的方向奔去,他必须告诉范闲这个事情的真相,提供小范大人可供参考的背景资料,才能避免范闲在京都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王启年是监察院官员,是皇帝陛下的臣子,但他最肯定的身份只有一个——他是范闲的亲信,他知道范闲太多事情,太多心思,他很害怕范闲会因为陛下的死亡,而做出了一些错误的决定。
就像胶州水师大将许茂才,在船上劝说范闲所做的决定。
不知为何,王启年猜到了皇帝陛下的心思,他十分惶恐,十分替范闲担心,十分替京都内的所有人担心——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经历了无数的波折赶回了京都,抢在监察院之前,抢在长公主的眼线之前,怀揣着这个注定震惊天下的消息,来到了陈园。
他是天底下第一个将这个消息传出来的人。
然而他终究没有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因为监察院那位老跛子很直接地将他绑了起来,堵住了他的嘴巴,没有给他任何传递消息出去的机会。
老跛子在知道大东山情况后的那几日里,只是多了一个习惯,他时常对自己的老仆人叹息:“要知道,要让一个人死亡,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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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启年准备溜下山顶的时候,高达已经开溜。范闲身边的这些心腹,毫无疑问感染了太多范闲的味道,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有了差别,在内心深处已经开始下意识里将自己的生命看的比皇帝的生命还要重要。
在皇权的社会中,这是大逆不道的一种思想,然而范闲虽未曾明言过,但他暗中瞒着朝廷的行事方式,和对身边人一言一行的潜移默化,都在显示着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