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风流 第281节
一听她说起徐严两家的婚事,邹应龙无奈地摆了摆头。
等到阿九离开,他也不说话,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楠,手中把玩着一卷《论语》。
好象这做官的人接见下级都喜欢拿着书做高士模样,真是讨厌得很。
周楠见他神情冷淡,没办法只得走上前去,一揖到地:“属下周楠拜见大老爷。”
邹应龙将手中的书放在案上:“周楠,你竟然连阿九得找上了,真是用心良苦。想来是为京察一事,你也不用多说。朝廷自有制度,本官按制度办就是了。”
按制度办,说得轻巧,无论在任何一个时代,制度这种东西都是有弹性的。你老人家摆明了要坏我前程,真信了你,死得不要太难看。
周楠早就成竹在胸:“下官这次来的冒昧,还望给事中不要怪罪。在下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也有志在科场上博取前程。也好堂堂正正入仕,现在这个行人官职在下还真不放在眼中,也屡屡请锁厅回家温习功课,无奈秦司正不许。京察若不过,正好回家静心读书等待来年秋闱。说起来,给事中倒是帮了下官一个忙啊!”
“周楠个人的荣辱得失,却不要紧。此次来见给事中,非是为自己,而是为徐次辅。”
“为我家恩师?”邹应龙神色一动。
周楠点头:“下官身为行人司行人,也算是言官,对严党的飞扬跋扈深为不满。现有一计欲献于徐次辅。就算不能搬倒严嵩,也能让他在陛下那里失去信任。”
“你一小小的行人何德何能敢放此大言?”邹应龙满面的讥讽,喝道:“徐严两家正要结亲,恩师他老人家和严阁老相交甚得,你这厮好大胆子敢过来挑拨离间?”
话虽然说得声色俱厉,他却偷偷竖起了耳朵。
见邹应龙没有立即赶自己走,周楠心中不屑:你在我面前装这模样有意思吗,别忘记了我可是穿越者,早已经看穿了一切。
在真实的历史上,邹应龙是徐阶得意门生。可他对徐阁老对严嵩言语奉承,伪装成趋炎附势的样子并不知情,心中也大为不满。
后来,也因为有他的进谏使得徐阶下了最后的决心,对严党下手。
邹应龙心高气傲,日常以道德先生自居,在士林中也有一定的声望。可恩师徐阶整日讨好严嵩,现在又要将孙女阿九嫁过去给严阁老的孙子做妾,这实在是太丢人,就连他这个学生在世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可是在封建社会,师生是仅次于父子的关系,他又能怎么样呢?
面对邹应龙厉声斥责,周楠并不慌乱,不紧不慢地道:“冬至夜西苑大火烧了仁寿宫,正是良机。”
“仁寿宫大火一事本官也知道,也就是寻常走水而已,难道又有什么蹊跷?”邹应龙面容一颤,下意识地问。
“确实是一场寻常的走水,这宫里以前也失过几次火,办几个疏于职守的太监就是,和外庭也没有什么关系。关键在于,失火之后怎么办。这仁寿宫是重建呢,还是不建?重建的钱从何而来,又由谁负责?这事大可拿来作一篇锦绣文章,就看由谁来作,又如何破题。”
“霍”一声,邹应龙猛地站起来。他心中已经依稀有个念头,却无从把握,但知道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必须牢牢把握。
大约是觉得自己这个表现实在太失态,不成体统,他又慢慢地坐下去,下意识地抓起桌上那本《论语》开始思索。
周楠:“下官听人说,给事中是徐阁老最得意的门生。阁老已经一把年纪,将来也不可能再主持会试,如此看来邹大人应该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了。大人一入仕就是行人,进而工科给事中,可见阁老对你的信重。”
邹应龙:“恩师之恩天高地厚,毋庸你这后辈多说。”
周楠:“内阁阁老们一团和气,尽心竭力为君父为国家效力,自然是朝廷之幸。可朝中大人物之间的事,绝非我等能够猜度的,你我只需尽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他这句话提醒邹应龙,朝堂大姥表面上看起来哥俩好,其实争得厉害。他们要敷场面,咱们下边的外围可不用那么客气,该为老大争的必须争,该斗的必须斗。政治这种东西,就是你死我活。
身为门生,脏活要干,必要的时候还得给老大出谋画策抢先布局。
邹应龙本是个精明之人,如何不明白周楠话中的意思,缓缓问:“仁寿宫大火,是否重件建,钱从何来又怎么说?”
周楠悠悠道:“如果是往常,自然是严阁老想法子。不过,我听人说胡宗宪回来了。对了,仁寿宫也没有烧成白地,尚有些木料可以使用。另外,空性的《报国寺》庙产中不是有座采石场吗,叫他交出来用于重建宫观。老和尚舍财保命,想来也是肯的。”
邹应龙这下是彻底被周楠点透了,胡宗宪这次掐着国家财政预算的日子回来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要军饷。
可最后他只得了区区二十万两银子,这点钱根本就不够。要知道在往常,福建那边每年可都是要耗费上百万两军费的。
胡宗宪和东南战功是严党的门面,这次严嵩如此小气,显然是手头彻底没钱了。
严阁老是皇帝的钱袋子,仁寿宫一烧,嘉靖天子必然会让他重建。
老严没钱,只怕会打个马虎眼了事。如果这个时候,恩师他老人家想出一个完善的解决方案,岂不是简在帝心。
小严病重不能视事,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良机。
确实,这次或许不能彻底板倒严党,当让严嵩在皇帝那里失去信任还是可以努力一把的。
“木料有了,石料有了……再从其他地方挪借一些,此事大有可为。”邹应龙越想越激动。
他又站起来,准备去见徐阶:“周行人,你先回吧!”
周楠也不废话,拱手:“那下官就告辞了,还有天色已晚,还请给事中等下派人送九公子回家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京察的事。
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反叫邹应龙瞧不起。
官场中人做事,一切尽在不言中。
看着周楠潇洒的背影,邹应龙回味起他刚才所说的话,不觉有种内外通透之感。
是啊,严党这些年之所以得势,原因很简单,就是能够为天子筹措一应花消。
说到底就是一个“钱”字。
谁能够为天子筹到钱,谁就能在这朝廷之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而这一点严嵩做得非常好。
可叹朝堂君子都以为严阁老这二十来年之所以圣眷不堕,是因为他写得一手好青词,巧言令色投君王之好。现在想来,其实这个猜度真的是可笑之极。
钱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要想打倒严党,就得在这个字上下工夫。
此刻的邹应龙有种修行人突然开悟之感,他心中感叹,想不到自己堂堂进士,官场历练这么多年,今日却受到了一个小小的杂流秀才的点拨。
心中又是奇怪,这个周楠就是一个小人物,为什么对朝廷中的事情如此清楚?哎,他是唐顺之和王世贞的学生,有师如此,徒弟还能差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