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风流 第511节
顾言:“此话怎么讲?”
周楠:“户部曾请在云南就地开矿铸钱,乃令巡抚以盐课银三万两为工本。数年后,云南巡抚王昺、巡按王诤,俱以费多人少请求罢铸。后,又民间奸商收钱铸铜谋利。国家有鉴于此,铸造新钱。里面混进去铜铅和铜铁比例进一步下调,民间制钱阻滞不行,钱法遂坏。于是,朝廷现在通行白银,以银为各项开支的储备。银价腾贵,各地以前因成本高昂的银矿纷纷重开。恩师此去广东,不妨从户部拿到批文,开几个矿,福建那边的军饷不就凑够了?”
说罢,他就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递过去:“恩师,此乃是粤东北山区的银矿名称和地址,不妨按图索骥。”
没错,他这个灵感自空明用磁铁钓功德箱铜钱。
现在刚出品的嘉靖通宝质量实在太差,老百姓都不希得用。如今市面大笔交易都是白银,遇到小额支付怎么办?
好办,用碎银子呀!
反正都是称重,大不了用银剪子不停剪下去,剪到米粒大小为止。
顾言接过去一看,上面写满了地名,什么嵩溪、富湾、凤凰山……大大小小十来家,就连每年能出产多少两银子都写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查了以往的老档的。
大概计算了一下,如果招集齐人手,每月可都银五万,扣除各项开支,二三万两还是看得到的。如此,福建那边就有一笔稳定的军饷来源。
顾大宗师心中欢喜,可仔细一想,又觉得其中不妥,道:“重开银矿,利国利民,原本是好事,户部那边也好商量。但本朝开矿山自有制度章法,总得要有个名义,哪有那么容易的?”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矿山一开,那就是坐在家里数钱,这种好处,地方上的缙绅早就想自己干了,还能轮得上中央?这事要想办成,助力不小。
这事要做成,中央好办,反正和朝堂大老没有利益纠葛,大家乐得送个人情,关键是地方上的官吏。
“恩师说得对,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总得要有个理由安抚粤地人心。”周楠抽出扇子,想唰一身打开。想了想,此举甚是无礼,就收了起来,道:“恩师可记得粤督招抚广东和平县民李文彪做乱一事。”
“以安置李文彪部名义开矿?”顾言眼睛大亮,赞道:“妙,太妙!”
明朝的广东地区经过两千多开发,珠江三角洲乃是鱼米之乡,自然富饶。可粤北、粤东北却极为贫困。和平县位于广东省东北部、东江上游、粤赣边境的九连山区,更是穷山恶水之所在。
这些年,倭寇连连入侵,和平做为前线,百姓负担沉重,终于忍不住裹胁了流民揭竿而起。
他们在和平一乡绅李问彪的率领下攻州掠县,声势极大。
明朝卫所制已然糜烂,广东的军队自然会被这些剽悍的农民军按在地上摩擦。
地方官丢城失地,那可是死罪。既然没办法剿灭乱匪,那只有招抚了。
于是,张臬,以李匪部所据地险,难以用兵进剿,倡议招抚李文彪。又道,李文彪也有意接受招安,愿意为国家效力。
奏折递到京城,嘉靖在折子上写了一个“可”字,命内阁拿个决议,着地方官妥善安置流民。
在历史上,明朝的皇帝中除了太祖和成祖还有武宗皇帝之外,其他人都是非常厌恶打仗的,道理很简单,这事儿实在太花钱。内阁也觉得流民做乱年年都有,安抚就是了,现在福建打成一锅粥,实在没有必要再另开一条战线。就拟了票,还授了农民军的首领官职,并给流民在广东落了籍。
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可在廷议的时候却出了鬼。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中枢之人果然了不起(下)
于是给事中陈懋劾广东一干官员其纵寇殃民,又道,若是遇到地方寇乱,便一味招抚,并许与官爵,岂不是宋时宣和旧事重演?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当重处一干地方官吏,为后者戒。
一篇弹劾折子洋洋洒洒三千来字,简直就是杀气腾腾。
这个陈给事中折子中大概意思是说,李文彪谋逆作乱,乃是诛三族的大罪,朝廷自该派大军征剿。岭南民不服王化,当给他们一点教训,如此,畏威才能怀德。
现在广东那边的官员倒好,竟提议招抚,还许于高官,这简直就是开了个极其恶劣的先例。
试想,如果造反都可以被原谅,甚至封官。天下郁郁不得志的人何其之多,如果他们一想当官了就起兵造反,反正朝廷最后都会招抚了事。这就是所谓的“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那么,我大明和宋朝又有什么区别?
依陈给事中看来,不但不能招安李文彪,朝廷还得追究广东地方官员丢城失地之罪。
内阁收到陈懋的弹劾折子之后抽了一口冷气,丢城失地这个罪名好大,按照《大明律》这个可是死罪。别说丢掉城池了,当初的蓟辽总督因为在外敌入寇的时候,为避敌人锋芒固守城池,都被关在天牢里一年多,差点丢了性命。南粤的事情如果严格按照律法来办,也不知道要杀多少官吏。
广东位于抗倭第一线,在浙南一片糜烂的形势下,粤东北乃是前线物资的运输通道。如果将当地官员一网打尽,谭纶那边还怎么打?
况且,若说是丢城失地,自倭寇入侵以来,丢掉城池的人多了。追究下去,岂不是要杀得人头滚滚,岂不是要将东南的官吏换个遍?
内阁的阁老们协理阴阳,着眼全局,考虑问题的思维方式和一般人自然不同,也知道如果都依陈给事中的,东南局势立即就会不可收拾,自然不肯叫陈给事中乱来。
问题是,科道言官是独立于行政的一套系统,阁老们拿他也没有办法。
陈懋一心要把事情搞大捞取政绩和名声,你又如之奈何?
廷议了几次,大老们拿陈懋也没有办法。
这个时候,关键就是皇帝的态度了。
大明朝的皇帝就起地位来说,相当于后世的宪法,是一个仲裁者,并不插手实际的政务。
嘉靖也觉得陈给事中此举颇为偏激,若放任他在朝堂上乱闹也不是办法。毕竟,福建战局才是当今最重要的大事,便下旨说一切为大局为重。东南一地已然糜烂,当镇之以静。地方流匪作乱,固然要以王霸之道剿杀,但也要辅之以教化。不教而诛,谓之虐。
既然皇帝也有意招抚,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不甘心的陈给事中这个时候将了天子一军:据臣所知,李文彪裹胁了上万百姓,若要招抚,都需妥善安置。臣大约估算了一下,至少需要一年时间。以每人每天五十文钱的消耗计算,每月就得用银两万,一年二十万。请问,这笔钱谁来掏?还请陛下发内帑宣抚之。
嘉靖一听,心中直想骂娘。绕了半天,怎么绕到朕头上来了。合着国家一有事,你们就打我内库银子的主意,朕又要你等何用?
他严重怀疑这事是科道和朝臣联合起来给自己设的一个圈套,想的就是骗他的钱。
气急败坏之下,嘉靖就说了一句,陈给事中言之有理,李文彪不能招抚,广州一应官吏丢城之地也要追究,朕准了,批红吧!
这下,内阁傻了眼,广东一干官员急了眼。
在前一段时间,广东那边的陈情表雪片一样飞来京城,求情的求情,走门路的走门路。
科道也知道陈懋惹了大祸,如果这事真办成铁案,六科和御史台可就是犯众怒了。
于是,各部公卿联手将皇帝所批的折子压下来。
这就是此事的背景,周楠当初在西苑随驾的时候也知道其中的详情。
在他看来,这事其实不大。表面上看来,陈懋站在道德和祖宗家法的高度上,挥着大棍打人。可规矩是人定的,要改也不难,关键是皇帝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