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列大明 第359节
年轻戍卫舔了舔嘴唇,正要继续追问,却看到自己头儿从腰后拔出匕首,伸出一根没有仿生皮肤包裹的械指,在刃口上一抹。
滋啦
刺耳的摩擦声中,乍现的火苗将纸烟点燃。
胡须花白的老戍卫将一口烟气憋在胸腔中,半晌才吐了出来,眼眸微阖的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
“哎,不是原装的肺就是差点意思,可惜这好东西了。”
他两指碾动着淡黄色的烟嘴,淡淡道:“我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这就是我今天跟你讲这些事情的原因所在。这世上的事情从来不能只看表面,你要往深了想,往细了想。也别管最后得出的答案多么吊诡,多么骇人听闻,你只要记住三点。”
队长一字一顿道:“别说,别管,别碰!”
“往深了想.”
年轻戍卫苦着脸冥思苦想,可无论他怎么思考,也看不出这里面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关隘。最后只能一屁股坐到队长的旁边,低声说道:“头儿,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他乖巧的摘下顶上的头盔,将脑袋凑了过去。不过这一次,年轻戍卫预料中的巴掌并没有挥下来。
“没关系,你要是一次就能看透想透了,也就不会跟着我蹲在这里了。你还年轻,端上戍卫的饭碗还没几年,这些事情等你以后经历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队长一反常态,温和的拍了拍他的肩头,耐心说道:“这次朝廷在罪民区推行新政,将这么多青壮年抽调出来安置到帝国的各个府县,一方面是给他们些甜头尝尝,让他们知道帝国对他们的优待。另一方面就是让这些有能力闹事的人背井离乡。离开了那片穷山恶水,再刁的民也只能老老实实从良。”
“有这个必要吗?难道这些罪民还敢阻挠新政的推行?”
老戍卫冷冷一笑:“罪民的基因决定了他们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乌合之众。但用道序的话来说,基因和天意无异,天意难测,基因同样难测。数不尽的蛇虫鼠蚁中,总会突变出一两条蛟龙,这种人可不会心甘情愿低头等死。”
纸烟上火点明灭不定,当了大半辈子戍卫的老人吐出一口烟气,语气变得冷冽肃杀:“等到了那个时候,这些被安置在帝国本土的罪民们就会拿起门阀给他们的刀枪,以宣慰司戍卫的名义进入其他罪民区,去镇压那些敢于造反的人。”
“可是,头儿。”
年轻戍卫疑惑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朝廷明知道罪民区可能会反,那为什么不直接把人抽调过去,把叛乱扼杀在苗头状态,反而要弄到咱们本土来周转一次?这不是耽误时间吗?”
队长翻了个白眼,“如果你是一个罪民,朝廷直接把你从家乡弄到另一个罪民区去,你会愿意吗?”
“这倒也是,换我我肯定不愿意。”年轻戍卫挠了挠头,嘿嘿直笑。
“而且”
队长语气肃穆道:“朝廷就是要等他们反!”
“这又是为啥?”
刚刚才有些思路的年轻戍卫再次陷入了困惑之中。
“恩情记一时,厄难记一世。新政给罪民的优待只会让他们感激片刻,只有斧钺加身的苦痛,才能让他们铭记于心,世世代代都不敢稍忘。所以罪民区迟早要打,而且会一次将这些罪民彻底打痛,还要把其他敢于掺和进来的势力全部打服气!”
老戍卫吐词铿锵,“唯有这样,罪民区才能长治久安,新政才配录入黄粱史书,成为先帝爷之后最卓著的一场‘文治武功’。”
“文治武功.文治武功”
年轻戍卫双眼发直,良久才猛然回神,“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头儿。”
“你真觉得自己已经全部明白了?全部看清楚了?”老戍卫似笑非笑。
“呃”
年轻戍卫被这句话问了一愣,脸上刚刚泛起的自信又被浇灭。
“我刚才给你说过,要往深了想,往细了想。你想到的越多,就能活的越安稳。”
老戍卫的话音顿了一顿,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指着头顶,眼神晦涩难明,“你想想,如果真的就此一帆风顺,又哪儿来宝钞如雨?”
年轻戍卫坐在矮老人一阶的台阶上,顺着对方的手指抬头看去,有些茫然的看着高处悬挂的暖阳。
哪里有雨?
呲!
急刹的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停在一间门槛颇高的古明式宅邸之前。
一个挺拔的身影步出车外,深邃的眉眼中挂着一抹散不去的浓浓惆怅。
“是秀峦先生吗?这边请。”
早就等候在台阶前的仆从迎了上来,却不是引着丰臣秀峦步上那足有七级台阶,而是走向青砖灰瓦的院墙边,那里有一扇半开的窄门。
第438章 大恩大德
丰臣秀峦自然不会去自取其辱,默默跟在对方身后。
同样,沿途的亭台楼阁究竟深有几许,丰臣秀峦也根本无心去思量。
当走进一间用来会客的花厅之后,引路的仆从便告辞离去,只留下一句让丰臣秀峦稍等片刻的客套话语。
真正的奢侈,来源于原始。
丰臣秀峦忘记了自己是从哪儿听来的这句话,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
但至少此时他放眼看去,整座花厅不见半点机械冷光,也看不见任何符合这个时代的物件。
丰臣秀峦自认为自己这些这些年在三川重工,也算见过不少世面,甚至连倭区宣慰使的书房也曾进过,对于大明帝国文化的了解就算谈不上精通,至少也不是个门外汉。
但现在这间花厅内陈设的家具,有一大半他看不出年代渊源。甚至暗中用脑机链接上黄粱梦境中的古玩论坛,竟也搜不出对应的信息。
这些东西,恐怕都是大明朝之前的产物。
蓦然间,一股挫败感在丰臣秀峦心头滋生蔓延。
他挺拔的脊背没来由弯曲了几分,抬头看向雕梁之上,一块写着“燕然勒功”四个大字的牌匾,怔怔出神。
“秀峦先生你对明人的书法也有研究?”
丰臣秀峦猛然回神,低头看向那道突兀出现在太师椅上的身影,苦笑道:“没有造诣,但对这四个字,却深有感触。”
“倭区纳入帝国辖制已经有不少的年月了,你们早就是帝国的一份子,不再是这燕然勒功的对象了。”
太师椅上,端坐着一名黑衣长衫的老者,眉眼柔和。但丰臣秀峦却看得出来,自己面前的不过只是一道投影罢了。
终究是不配啊
丰臣秀峦心头暗叹,脸上却是流露出恭敬的神色,撩起特意换的儒衫前襟,径直跪了下去。
“大明帝国倭区丰臣家族子弟,丰臣秀峦见过刘公。方才不慎走神,还望刘公恕罪。”
“远来是客,小友不必如此客气,请起。”
被丰臣秀峦尊称为‘刘公’的老人右手轻抬,示意对方起身,可丰臣秀峦却以头抢地,额头在青砖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丰臣家族灭亡在即,恳求刘公出手搭救。”
“灭亡在即?小友这话是从何说起?”
“帝国在罪民区推行新政,本是当今朝廷体恤罪民生存不易,特意颁布的一项普惠全体罪民的大好国策。可倭区锦衣卫却是欺上瞒下,利用新政的名义,歪曲事实,大肆构陷无辜百姓,意图巧取豪夺。”
丰臣秀峦声如泣血,哀切道:“新旦以来短短数月,倭区多家公司已经惨遭锦衣卫毒手,不仅产业被夺,主事的良民更是被肆意屠戮,意识被投入诏狱,生不如死,还请刘公明察啊!”
“倭区锦衣卫,那是苏策的人呀。”
刘公闻言冷笑道:“这个武夫,当年之震虏廷还在之时,他就因为资质驽钝,被门中长辈撵到了先帝爷跟前当一名锦衣卫。后来在天下分武的时候,他运气好,靠着锦衣卫的身份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自知在帝国本土没有立足之地,所以夹着尾巴跑去了倭区,没想到倒还让他作威作福了起来。”
丰臣秀峦埋着头,一声不吭。
“小友你放心,老夫虽然已经致仕多年,但一生最是嫉恶如仇,遇见这种事情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回头我便上报内阁,责问北镇抚司查实此事,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伱们倭民一个交代。”
老人笑容和蔼:“这样处理你看可好?”
“刘公,苏策在倭区盘踞多年,早已经是根深蒂固,北镇抚司根本钳制不了他。”
丰臣秀峦哀鸣道:“况且如今苏策已经对三川重工起了贪心,恐怕要不了多久,丰臣家族就要沦为他的刀下亡魂了。”
“他敢!”
老人横眉怒目:“他苏策不过是一个锦衣卫的小小千户,怎敢如此藐视帝国律法?”
“倭区百姓受锦衣卫迫害久矣!”
“这些武序的基因里全是贪婪和杀戮,根本没有延续下去的价值,当年就应该把他和镇虏廷一同剿灭了才是!当今圣上还是太过仁慈了啊!”
刘公冷哼一声,于太师椅中起身,负手在背在堂内缓缓踱步。
老人突然脚步一顿,“如今老夫已经不在朝中任职,能让北镇抚司介入调查,已经是豁出去这张老脸了。再想多做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啊。”
“小人明白刘公您的难处,但为了揭露苏策的罪行,还倭寇百姓一个公道,丰臣家族愿意牺牲一切!”
丰臣秀峦仰起头,俊朗的面容上,神色坚毅。
“丰臣家族自愿将倭区一切产业献给刘公,成为沛县刘氏的门客,还请刘公能够成全!”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公眼神蓦然转冷:“你觉得老夫那种落井下石,想要横掠你们家族资产的人?”
“当然不是。”
丰臣秀峦朗声道:“小人知道,丰臣家族这点家底根本入不了刘公您的法眼。今日能让小人有机会跪在这里陈述冤屈,已经是承了刘公您的恩情了。”
“你知道就好。”老人哼了一声,“那你为何还要说那样的话?”
“因为唯有让丰臣家族成为刘氏门客,让三川重工成为刘氏产业,您才能名正言顺的阻止苏策那头恶狼,丰臣家族才有活命的机会。”
丰臣秀峦再次叩首,深埋的面容上,表情宛如死灰一般枯寂。
“倭区的百姓才有沉冤昭雪的机会啊!”
“哎,可如果接纳了你们,帝国上下会怎么看我刘氏?怕是会戳着老夫的脊梁骨,骂我趁火打劫啊!”
头顶上落下的声音,带着一股两难的情绪。
“刘公!”
丰臣秀峦跪在地上的身躯不住颤栗,沙哑的声音中竟有着淡淡的哭腔。
“为了丰臣家族数百直系子弟生死,为了倭区上千万百姓安危,些许骂名有何可惧?等苏策罪行曝光之时,帝国上下会明白您的忍辱负重,倭区上下也会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哎。”
黑衣老人长叹一声,“那就让他们骂吧。不过等苏策被治罪的那天,老夫会放你们丰臣家族自由,所有资产如数奉还!”
“谢刘公!”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可丰臣秀峦却发现自己竟根本无力起身,像一摊烂泥瘫软在地上。
胸腔中的械心仿佛锈蚀了一般,强烈的异物感和排斥感让他浑身剧痛难忍。
这一刻,丰臣秀峦发现自己竟从兵序六直线滑落,基因落锁沉寂的声响在耳边不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