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列大明 第554节
此刻是师生授课,不是君臣奏对。
作为学生的小皇帝规矩站好,神情肃穆,言简意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张峰岳不置可否,“可在老臣眼中,先看到的,却是一個‘慧’字。”
“狂信愚弄人心,何来‘慧’字可言?”小皇帝面露不解。
“番地佛序固守贫瘠苦寒的高原,不去染指富庶繁华的中原,选择继续往西南天竺开拓,历经数百年经营出一块水泼不进、稳如泰山的人口基本盘。这是明智。”
“番地佛序行事低调,几乎不参与帝国本土各序之间的明争暗斗,不与外人结怨,自然也就免遭侵犯。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用恐惧维持的狂信,容易被更野蛮的暴力所击碎,特别是当年肆虐一时的武序。这是明己。”
“道序构筑‘黄粱’,带动帝国上下变革改良。原本固步自封的番地佛序却在那时选择主动迎合,几乎和汉传佛序同时完成了技术法门的更新,这是明势。”
张峰岳正色道:“如此三点,足以称得上是‘慧’。”
嘉启皇帝不解问道:“既然番地佛序如此难以应付,老师为何还要选择从他们身上打开局面?”
“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暴政狂信是可以巩固地位,但身背枷锁的番民却因此失去了破锁晋序的可能,导致番地佛序空有广袤的基本盘,现实却是人才稀缺。”
“自封低调是可以远离外斗,但矛盾无法转移,内部的倾轧就会愈演愈烈。新生的从序者只内斗不外争,眼中的高山数来数去不过就那么几座,自然就少了敬畏之心。”
“师技学法是可以捷足登先,但盲目贪图一时的便捷,学了皮毛不学本质,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结果便是误入一条无法回头的歧途,悔恨终身。”
“先‘慧’后‘愚’,这才是完整的番地。”
嘉启皇帝依旧眉头紧锁:“可是老师,这些道理难道番地佛序不明白?”
“当然明白,否则桑烟林迦婆、白马释意和大昭隆圣三位番地佛祖就不会去做出那样涸泽而渔、饮鸩止渴的事情。”
张峰岳语气平静道:“在他们眼中,序列是维系一切的根基,如果根基出现了问题,无异于得了绝症。人之将死,不是其言也善,而是无止境的绝望和疯狂。”
小皇帝咽了口唾沫,明明自己身处温暖如春的皇宫,却突然感觉后颈泛起阵阵寒意。
“老师,既然他们现在已经疯癫,我们坐看他自取灭亡就行,何必去招惹?”
“疯子才会不遵守规矩,为了求活,他们会把很多藏着掖着的人从暗地里揪出来。”
张峰岳微笑道:“老臣就是想看看,那片雪域之下到底藏了多少妖魔鬼怪。”
“原来是这样。”
小皇帝似懂非懂的点着头,“所以老师的想法是把他们引诱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还没到那一步,不过是先看看大家的家底罢了。毕竟要是一直都是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可就有些太不公平了。”
小皇帝皱着眉头,表情严肃认真,一副想要跟上自己老师思路的样子。
但真要理解张峰岳话中的意思,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是有些太过于吃力。
“老师他们都有谁?”
翻来覆去依旧找不出答案,小皇帝只能带着羞愧的神色开口问道。
张峰岳笑问道:“那老臣便考校考校陛下,您觉得都有谁?”
“既然番传佛序出了问题,那汉传佛序没道理能安然无恙。”
小皇帝沉吟片刻:“所以汉传佛序现在看起来是袖手旁观,但迟早也会下场!”
“不错。”
张峰岳问道:“那陛下认为,对于番传而言,汉传是敌是友?”
“敌!”
小皇帝毫不犹豫。
“理由何在?陛下可要知道,他们现在很可能面临同样的困境,这种时候要是继续内斗,恐怕只会让旁人得益。”
“这两方素有嫌隙,在先帝时期矛盾就已经十分明显,如果他们真的同仇敌忾,那老师您恐怕也不会轻易将矛头对准桑烟寺。”
“而且能被称为‘绝症’的困境,必然非同小可。如果番传真的找到了拯救自己的办法,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的交给汉传。”
“汉传可以用利益来交换。”
“那我要是林迦婆他们,开出的条件就是让这些汉传佛祖来给自己当护法神。他们不是讲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吗?那就让他们用自己命来为徒子徒孙换一个光明的未来。”
小皇帝挑着眉头,面带鄙夷:“不过以这些佛序的性格,肯定干不出舍己为人的事情。所以他们必然为敌!”
张峰岳‘嗯’了一声,“分析的勉强还算有理有据,汉传算一个,还有吗?”
“还有.”
小皇帝陷入长久的沉思。
一旁的张峰岳倒也不着急,抬眼远眺西南,目光深邃。
“儒序.这是废话。兵序?这个也不用多说,他们一样是以儒序马首是瞻。只要老师一声令下,让六韬把总部搬到番地都不成问题。
“道序现在自顾不暇,没理由还会参与进来。可除了这些序列以外还能有谁?”
小皇帝口中喃喃自语,不断否定着自己的猜测。
蓦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一震。
“老师,还有阴阳序!”
话音斩钉截铁,透着强烈的自信。
张峰岳收回目光,转头看来:“理由何在?”
“阴阳序自从被道序卸磨杀驴之后便一蹶不振,不少人选择远走他乡,去往海外那些不毛之地。但学生知道,留下帝国本土的阴阳序中,有一个名为‘东皇宫’的势力一直在寻找机会复仇。”
“这跟番地的事情有何关联?”
“老师您刚才提到过,番传佛序是学习‘黄粱’而误入歧途,既然跟‘黄粱’有关,那必然跟道序和阴阳序脱不开关系。”
小皇帝越是分析,神情越是自信。
“现在道序内部正忙着内斗,阁皂山葛烽火前脚刚走,茅山掌教就上了龙虎山。看这副架势,青城山和永乐宫恐怕不会落后。”
“能推算到这一步,看来这段时间陛下您的‘数’艺精进不少。”
张峰岳脸上罕见露出一抹赞许的笑意。
“全仰赖老师费心教会。”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其实要是取巧的话,武序和墨序应该也在答案之中。”
“你想说的是李钧那群人吧?他们可算不上。”
张峰岳摇了摇头:“墨序作茧自缚,如今已经没有利齿爪牙和外人争斗。曾经辉煌的武序百门,如今也只剩一座天阙。但即便武序如今衰败至此,在某些人眼中,他们还是不可多得的珍馐美味,还能继续存在多久尚未可知。”
小皇帝面露尴尬,“那弟子就不知道还有谁了。”
“陛下的答案虽然不全,但能猜到阴阳序,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吧。”
张峰岳从锦墩上起身,“接下来的授课,老臣打算主要围绕番地展开,帮助陛下您一步步找出所有的答案。这样的方式应该可以让陛下晋升的更快。”
“多谢老师。”
嘉启皇帝持弟子礼,语气中满是感激和发自内心的尊敬。
位于番地雨墨和沧澜两地交界的寺庙废墟之中,顿珠正和一名体型不弱于他的佛序战成一团。
远处李钧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
马王爷更是抱着肩膀坐在一堆尸骸中间,红眼黯淡无光,不知道已经神游到了明鬼境里的什么地方。
鲜血溅射在雪地地上,绽开朵朵刺目的血花。
一根手腕粗细的木头柱子抡在顿珠的肩头,爆散的木头碴子从他眼前划过,在侧脸剌开一道道血口。
顿珠神色凶狠,浑然不管肩头的剧痛,抢步甩出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直奔对方的头颅。
和他交战的佛序僧人同样擅长近战,左手架挡耳边挡住袭来的鞭腿,右手同步探出,抓向顿珠的脖颈,右脚尖已经悄然垫起。
只要成功抓住对方,紧随而起的就是凶狠的膝顶。
顿珠两条浓密的眉毛重重一拧,在千钧一发之际强提一口气,脊背肌肉猛然用力,身体顿时向后倾斜几分。
僧人左手落空,指尖堪堪扫过顿珠的喉间,一条血线浮现而出。
躲过一劫的顿珠还没喘平气息,对手经过改造的身体已经片刻不停扑了上来,纵身跃起,凌空横踹在他横起的双臂上。
巨大的力量撞得顿珠连连后退,两条臂骨上更是传来一阵折断般的剧烈刺痛。
僧人面露狰狞,追身而上,双拳连绵不断砸出。
拳骨相交的闷响声在废墟之中连成一片,猛烈到了极点。
狂攻之中的僧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发泄自己心里的憋屈和绝望。
于他而言,今天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场噩梦。
自己刚刚跨入序列,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被万千佛奴供养的奢靡日子,所属的象雄大庙就遭到一场无妄之灾。
一个明人毫无理由的袭击了自己的寺庙。
从寺主到沙弥,从上到下被人屠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了自己一个人。
就当自己以为那个魔头心慈手软,想要放自己一条生路之时,却像个牲口一样被对方抓在手里左右打量。
这才幡然醒悟,对方是把自己当作了一头精挑细选之后的斗犬。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的对手竟是个卑贱如蝼蚁的佛奴!
没有活路,还要被如此羞辱。
念及至此,僧人心头戾气越来越重,下手越来越凶狠。
打定主意要在自己被杀之前,杀了这个浑身恶臭的家伙!
陷入疯狂中的他浑然没有注意,面前这名佛奴藏在双臂之后的眼睛正透着沉着冷静的目光。
像是一头耐心蛰伏的野兽,在等待一击致命的机会。
“呀看来我来迟一步了。”
突然间,一个带着笑意的清朗声音从废墟外围传了过来。
本来昏昏欲睡的李钧抬开眼皮,循声看去。
一张憨厚的笑脸正在十丈开外对着自己。
笑脸的主人穿着一身儒生长衫,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中插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随手捡来的木簪,打眼一看,就是个破落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