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漫游者 第236节
多纳塔如此道。
此刻吉姆已经重新稳握了方向盘,眼下他们已经接近安置区层阶高速隧道的出站口了。
看着远方由汽车尾灯所拉长出来的运河,吉姆缓缓开口问道:
“有什么区别呢?”
在他看来,多纳塔所说的两种原因,本质上都是当遇到自己所无法解决掉的问题时,用于放弃的终极选择而已。
这倒不是对这种选择本身评头论足,但无论是“想不开”还是“想开了”,到最后结果都是“放弃了”不是吗?
“有的区别的!”
意外的,多纳塔反驳得很是坚定。
“举例来说,只有因为‘想不开’而自杀的人才会留下遗书,或者在公共场所以引人注目的进行自杀行为。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放弃生命,而是希望通过这种极端的方法,试图令自己搞清楚困扰着自己的问题的终极答案。
“换而言之,自杀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而并不是目的本身。”
多纳塔说话时的表情十分认真。
吉姆原本只是随便一问,也没有想着能够从这个小姑娘这里得到什么有启发性的答案。但在听完对方的这番回答以后,却是突然来了一些兴趣。
“那另外一种自杀呢?对于那些想开了的人又会怎么样。”
他问道。
“对于那些想开了的人来说,他们认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答案——死亡就是他们的最终答案。”
多纳塔回答。
“就好像诗歌里描述的那样,真正打算离开的人不会有任何的征兆,她会在一个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的清晨悄悄离开,然后在你生命中将再也找不到她的痕迹——那些想通了自杀是最终答案的人,既不会留下遗书,也不会给还活着的其他人留下麻烦。假如一定要留下什么遗言的话,我想他们只会说‘那就这样吧’。”
…………
“那就这样吧。”
这句话是曾经的吉姆对哈内尔的回复——在对方提议两人通过死亡获得安息以后。
虽然吉姆在选择加入天火小队的时候,早就知道这将会是一条艰难的道路,但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意志。
黑泽玄一家的悲剧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在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背后的肮脏与龌龊,则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够想象的极限。
成为调整者,获得力量非但无法令他反抗那些真正的黑暗。吉姆反倒是在目睹了更高层次、更加令人作呕的罪恶以后,更为深刻地加重了自己的无力。
这个世界出了问题,而我们没有办法去修正它。
在经历了无数次无力的挣扎以后,这便是他最终得出来的结论。
进一步的结论——“大冲击”所带来的暗网技术,那些由超越人类智力的AI所创造的先进技术,就不应该掌握在人类这一物种的手中。
那些过于超越的技术蜕变成为了神祇手中的权柄,彻底封死了普通人晋升的空间。但那些持有着技术自诩为神的家伙们,却又无法摆脱掉自己身上的凡性,依旧是在以猿猴的欲望、巨婴的心性、暴君的手段统治着这个世界。
在过去,即便道路再怎么曲折,但掌握了先进生产技术与组织手段的人,终究还是能够战胜那些腐朽落后的势力。但现如今,任何在人类认知范围之内的技术,都无法对抗暗网科技的降维打击——这使得人类社会的运行逻辑完全改变了。
冠以神祇为名的企业成为了真正的神祇,流淌着神血的半神英雄都不过只是供祂们下注玩乐的角斗士,而凡人更只是神祇们取乐时的背景板。
承载着英雄之名,终究没有办法反抗自己的命运。
“所以,她对我说‘我们什么都无法改变’。唯一能够反抗的方法,唯有与这个操蛋的世界告别。”
此刻,芬妮如此道。
她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过去曾经的经历——被派出去毫无意义送死的深渊漫游者、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已开发完成或正在开发中的启示录武器、公司高管难以言喻的残忍兴趣爱好、毫无光明与希望的未来……
以及最终得出来,唯有死亡才是最终救赎的结论。
抛开故事舞台与主角的性别不谈,她与哈内尔的故事,与吉姆同哈内尔之间的故事,就有着七成乃至九成的相似。
相似得好像一场生搬硬套的模仿闹剧。
“你问我最终是怎么选择的?”
芬妮难以置信地看着问出了这个问题的江舟,接着点了点自己的胸口道:
“那你觉得现在正在跟你们说话的是什么?一个幽灵吗?”
作为哈内尔的第二任情人,她并没有选择一同赴死,通过死亡来反抗这个操蛋的世界。
就跟吉姆当年最后一刻做出的选择一样。
但与吉姆不同的是,芬妮是在一开始就拒绝了这个提议——就像任何一个听到了类似问题的正常人一样。
“我没有她那么偏执,或者说,我没有她那样的思想境界。”
芬妮自嘲般的说,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
“即便我真的真的很爱她,我有尝试过阻止她……”
而对于芬妮的选择,无论是站在江舟的视角,还是站在吉姆的视角,自己都没法进行指责——对于一个曾经尽自己最大努力支持安置区底层民众的温和改良派,你指责对方不愿意为自己身上所沾染的公司原罪而自尽,显然是太过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些。
至于指责她对于哈内尔的爱不够坚定?
吉姆一时之间感觉有些好笑。
那幸好不够坚定,毕竟哈内尔既不属于“想不开”,也不属于“想开了”。
她这压根就不算是自杀。
无论她是使用怎样的方式逃脱的死亡,但既然最后结果是“没死”,那这肯定就不算是在自杀。
反过来说,依仗着自己的“不死之身”,怂恿自己只有一次生命的情人陪自己一起去自杀,这简直就是在情感上最为恶劣的欺骗!
“你确定她死了吗?”
江舟问道。
“我亲眼看到的……她在进行深潜打捞的时候强行断开了连接,脑子里的‘凋亡程序’瞬间启动了。”
回忆起这段往事,芬妮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万幸的是,那是一个没有痛苦的死法。”
芬妮这番话在江舟听来,则说明了另外一个事实。
有全尸……
无论是跳井还是凋亡程序,她自杀的方法都没有损毁身体。换而言之,不能确定她存在着多个以“哈内尔”自居的独立个体,也有可能是对于同一具身体的重复利用。
不……这个并不是关键。
江舟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真正问题在于,她或者她身后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拉着自己爱人陪自己去自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以及……吉姆曾经爱过的那个人,是否真实存在过?
甚至是……自己的过去是否真实的存在过?
第264章 NO.0107:拟感
无论怎么说,线索应该还是在那部名为《二重身》的拟感电影上。
一想到这里,江舟立马将自己的思绪从那些更为遥远的话题上收束,转而回到了当下。
虽然在现实中找不到有关于那部拟感电影的蛛丝马迹,但毫无疑问的是,它清晰地存在于吉姆与哈内尔的记忆,以及眼下这个以二十年前伊甸安置区为原型搭建的基底构拟之中。
不单单如此,那部拟感的宣传画,用的还是江舟自己的形象。
这是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暗示——无论那些暗示他的“人”是谁。
“你跟那个女警官之间的关系咱们就不细说了……还是先具体谈谈有关于那部拟感电影的事情吧。”
打断了芬妮的叙述,江舟如此建议道。
“也不算是什么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
可能是江舟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太友好,芬妮先是瞥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回答道:
“某天在我们约会完后躺在酒店床上的时候,哈内尔她没由来地拿出了一块储存拟感用的记忆体,说希望我能够体验这一部她最喜欢的拟感电影——在这之前,我还从来不知道她一个拟感电影的爱好者。”
所谓的拟感,是一种摄录大脑感知并将其播放给另一个人的艺术形式。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属于虚拟现实体验的一种。
但不同于以“替身程序”与“基底构拟”技术为基础生成的赛博空间,拟感所带来的虚拟现实体验并没有交互性。它只是单纯将一个人的感知,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呈现给另一个人而已。
若是用公元时代的比喻:赛博空间类似于游戏,交互才是虚拟现实关键;而拟感则相当于电影,你只能欣赏导演为你安排好的画面。
也正因如此,拟感经常会被称作为拟感电影——尤其是在这个传统电影行业完全被AI生成所击败的年代,基于心智模型而产生的复杂体验,无疑成为了少数还未剥夺人类尊严的艺术形式。
拟感电影的制作,需要往演员的身体中植入特殊的录制设备,它们会事无巨细地记录演员所体验到的一切——包括他们的五感与情绪,但不包括他们的思考心声与回忆闪回。
如果是一部“浪漫主义”作品,那么为了编织出超现实的完美幻梦,拟感演员通常会被要求使用增强情绪或者感知的精神类药物,这会令他们的五感变得敏感,情绪变得更加强烈。但长期的药物滥用也使得干这一行的演员,几乎都有着强烈的药物依赖,而这种依赖又反过来让电影公司得以牢牢地控制住演员本身。
至于那些注重“真实感”的“现实主义”作品,相比之下要更加的残酷——为了令现实的混沌变得可控,那些导演们搭建了无数个黑暗版的《楚门的世界》。
孩子在毕业的那天得知自己的父母不过只是两个专业的演员;在与自己的初恋海誓山盟以后被告知这一切都只是演出;还有在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的创业者终于看到胜利曙光之时,一群陌生人来到了自己家里告诉他的这部职场剧已经杀青了,另外你的这家小公司只是拍摄道具而已,明天就会收回……
出演现实主义拟感的演员往往都只是一次性的用品,在之后的人生中只有剩下无尽的怀疑与迷茫。
当然,以上说的都是通过正规渠道发行的拟感电影。虽然以公元时代的眼光来看不人道,但至少还是守住了最基本的生命底线。
而在民间的地下黑市,以性、暴力、死亡、折磨为主题的地下拟感,则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它们大多粗制滥造、毫无章法,几乎没有经过像样的剪辑与后期。除了大尺度的猎奇内容之外,它们近乎没有任何的竞争力。也因此,拍摄者们通常会将这一优势发挥到极致。
而近些年来,因为突触连接同步技术的推广,一些毒贩子直接就是将瘾君子吸嗨了的感受给摄录下来,制作成了新型的软性电子成瘾药物出售——即便是最专业的摄录设备也只能还原不到百分之六十的感受,因而想要让拟感达到药物级的效果,摄录那些瘾君子的时候,基本上用的都是致死剂量。
“《二重身》是一部地下拟感吗?”
江舟确认道。
倘若是一部无人问津的地下拟感的话,那自己在万维网上找不到《二重身》的线索,倒也说得过去——这玩意就像二十一世纪的私拍小视频,天知道市场上充斥着多少。
“这就是事情奇怪的地方了。按照哈内尔的描述,这应该是一部制作成本相当巨大的作品。但事后我有在万维网上有找过,根本就没有这样一部符合描述的拟感作品。”
芬妮给出的回答,与吉姆所认知的一致。
“那你有看过那部拟感吗?”
江舟继续问。
“我之前就说过了,没有……当时酒店里没有放映机,我原本是打算回家租一台看的。但到家以后却发现记忆体不见了,应该是在地铁上弄掉的。事后我打了电话向哈内尔道歉,但她好像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
芬妮皱着眉头回答道。
换而言之,对于《二重身》那部拟感,芬妮所知道东西也只是源自于哈内尔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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