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法则 第54节
压下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绪,赵然闭着眼将盏中茶汤饮尽,在唇齿舌尖转了几圈,这才咽入喉中,长出了口气,叹道:“好茶!”
张典造喜道:“师弟喜欢就好!”起身自橱中取了一包黄绸装裹的茶饼:“这普耳茶饼师弟先拿去喝,我这里还有多的,喝不完……师弟莫要客套……”
典造师兄有赐,赵然哪里好拒绝,忙“欢天喜地”的接了,口中连声道谢,目光中却满是询问之意——有事你就赶紧说吧,别拐弯抹角的了。
只听张典造续道:“前年春,师弟刚入无极院的时候,我观师弟面相不俗,当时便与监院说过,师弟将来是有大出息的。果不其然,师弟短短时日之内,便入了经堂,不仅功课卓异,且为道门立下功绩。师弟,你可能不知道,咱们无极院中,能得馆阁之地明文嘉奖的,十年八年才出一个,当真是了不得!”
这话前头是提醒赵然,你小子当年入道院的时候,咱俩是有香火情分的,后面则是吹捧赵然,哄赵然开心。虽说都是实情,但赵然早就听出来了——张典造把他夸得越厉害,后面求他办的事就越难,心下不免暗自敲鼓,但在明面上,却不得不表现的诚惶诚恐。
谦逊了几句,又听张典造叹道:“如此良才,怎可闲置?之前我便与你们经堂蒋师兄建言,应妥善考虑师弟你的前程,切切不可埋没了……却不知如何了?”
张典造有没有和蒋高功谈过赵然的升迁问题,赵然对此表示严重怀疑,这话动动嘴皮子,赵然却不可能去找蒋高功求证,只好感激道:“多谢典造师兄记挂,师弟我铭记于心。只是师弟我入经堂年限太短,资历不够,经堂之内诸如马师兄、王师兄等,才学皆在我上,想必蒋高功自有考虑,师弟我只一心学读经文就是。”
张典造点头道:“那是师弟你太过谦虚了……如此说来,经堂尚未给师弟你有所安排?你看这样可好?库房吴执事与我相交莫逆,他房中管库的刘库头前几日上了辞道书,想要回乡颐养天年。若是师弟有意,我便去和吴师兄说一说,想必吴师兄定不会驳了我的面子。”
辞道书就是道门的辞职呈文,用后世的话来说,递交了辞道书以后,一俟道门批准,便算退休了。刘库头就是赵然刚入无极院时,于致远带他去库房领取火居用具遇到的管库道人,当时正在聚众邀赌。赵然对他印象不好,此后一直没怎么和他打过交道,没想到他已经提出了下山退隐。
库头也是“五主十八头”管事职司之一,算得上小有油水,若是放在半个月之前,张典造送上这份大礼,赵然真个会感激涕零,但现在嘛,和客堂门头相比,库头这个职司就相形见绌得多了。只不过对于赵然来说,仍然是一份小小的惊喜,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当不了门头,当个库头也不错,总之算是升职了。
职场厮混的第一要旨就是,先把职级搞上去再说,至于干什么,那是之后的问题,平级调动远比升迁要容易得多。那些因为去的部门不理想就拒绝升迁的,大多数都会从此蹉跎一生,这种事情赵然可见过不少。
满脸欢喜的赵然再次向张典造躬身道谢,可很快他就欢喜不起来了。
张典造撵着胡须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身子微微前倾——赵然一见这动作,心中顿感不妙,果然,只听张典造低声道:“听说师弟你和馆阁之地那些仙长们颇有渊源……”
赵然头皮一麻,张着大嘴好半天没有合拢。
从典造房出来,赵然感到浑身无力,吃了张典造一颗甜枣,很快就又被塞了一枚苦果。看看怀中捧着的那包普洱茶饼,他恨不得直接摔到地上。
怎么办?赵然回到自家屋内,来回踱步中,感到头大如斗。升迁的事情他已经没精力去多想了,他满脑子考虑的都是气泡被捅破了以后造成的严重后果。宋巡照、张典造、刘经主都向自己提出了要求,要让馆阁之地的那些仙长们出面帮忙说合,以求在道门中更进一步。
宋巡照想要确保成功出任监院,张典造想要挪个位置当巡照以求挤进“后备干部”的行列,刘经主想要当高功……一想起来赵然就不禁苦笑连连,自己是什么人?一个狗屁不是的念经道童而已,这些大人物怎么就都求到自己门上了?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气泡?如今“自己与馆阁之地的仙长们有渊源”这个气泡正在越吹越大,大到了自己都感到惶恐的地步,可气泡就是气泡,总有破灭的一天,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将如何应对?
一瞬间,他忽然有一种转身逃离无极院的冲动!老子不干了,爱咋地咋地,老子抱着银票回家养老去,对,也上一封辞道书,管你们爱干嘛干嘛!
返身进入卧房,赵然开始收拾包裹,可收着收着,他动作渐渐缓了下来,继而一巴掌把即将打好的包裹拍落床头,颓然坐倒在床上。
逃避不是办法,还是得想个辙,无论如何要把危险化解开来才好。
默默想了许久,连晚饭都顾不上吃,一直坐到天黑,赵然终于理清了一丝头绪。仔细想来,之所以会产生这么一个气泡,完全是因为自己想要去客堂当门头,因为自己有了需求,才会导致接下来的一系列利益交换,而宋巡照、张典造、刘经主他们提出来的要求,正是“一报还一报”这种交换思维的最典型体现方式。只要自己斩断了因,自然就没有了后面的果。
好吧,这个门头那个库头什么的,爷不当了,谁爱当谁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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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大悲大喜过山车
只要放下,便没有了执着之心,所谓无欲则刚,这一刻,赵然对此深有体会,他踱步门外,看着对面和左右厢房中那些来来往往的经堂师兄们,望着黑夜中厢房内逐渐亮起的燃灯,心情格外轻松。()
嗅着春末清新中略带湿热的气息,他的思路也更加清晰起来。直接去向宋巡照、张典造和刘经主他们解释,说自己不想当什么门头、库头之类的话肯定是不行的,那会被对方认为是你不愿意出力帮忙,为今之计,只有去和于致远解释,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以于致远对自己一向的关照,他定然会理解自己,把让自己出任客堂门头的念头打消。
除了于致远那头,还可以在陈静主这边使点手段。既然陈静主是个讲究先来后到的人,是个秉持程序正确的人,是个不走歪门邪道的人,是个大公无私的人,那就去恭维他、赞美他,促使他保持住自己的理念。甚至可以去向他认错,把自己走后门的恶劣思想予以坦白,告诉他自己决定洗心革面,好好读经,为他的坚持再加一份厚重的力量!无论陈静主如何斥责自己,也务必要诚心受教!
只要自己什么都得不到,那就什么都不用付出,宋巡照、张典造、刘经主,你们也别指望我了,自己的道自己走吧!
主意已定,赵然立即付诸实施。于致远不在,他首先便去登门拜访陈静主。
陈静主正在屋内借着油灯读经,赵然没有见到预想中的冷峻斥责和勃然作色,相反,陈静主显得很是可亲。他摆手让赵然坐在身侧,然后微笑着想要帮赵然沏茶。
赵然连忙自己动手,先将陈静主的茶水注满,又自己沏了一盏,这才斜着签坐下。
这回陈静主脸上作色了:“好好坐,坐踏实了!”
“是。”赵然连忙坐正身子。
“喝茶,别跟我这儿客套!该如何都随意,我素来与师兄弟之间相处是不拘礼节的,这个你清楚。”
“是,师兄平易近人,这个同门间都晓得!”赵然连忙端过茶水喝了。
见陈静主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赵然略一沉吟,便开始提起话头:“师兄,今番惫夜而来,实在是多有叨扰……”
陈静主摆手道:“赵师弟你又客套了,你我之间没那么多讲究,我这里随时欢迎你,嗯?”
陈静主的热情和客套与他预想中的场面有很大出入,赵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按原计划承认错误。
“师兄,我是来认错的……”
“赵师弟说哪里话?”陈静主再次将赵然的话头打断,微笑道:“你的事情,昨日蒋师兄和刘师兄与我谈起过了,想去客堂是不是?”
“是,我知道自己这么想不应该……”
“也不能说不应该,有上进之心、有进取之意是好的。年轻人嘛,没有鸿鹄之志,哪里可以展翅高飞?你有这份志向,我是很赞赏的!”
对于陈静主的“赞赏”,赵然心里暗骂,嘴上却只能表达感激,并表示“师兄谬赞了”,他在等着听后面的“但是”。
“但是,师弟毕竟刚入无极院两年多,嗯,确切说,入我经堂才一年多吧?时辰太短!论资历,你是最浅的,论学识,马致礼师弟、方致和师弟也不在你之下,若是贸然简拔你,经堂如何服众?你将来又如何与诸位师兄们相见?为了一时的迁转而得罪了整个经堂的师兄,不值得啊!”
赵然连忙起身受教:“是我想差了,师弟我毕竟年轻,做事情任性胡为,只顾眼前,不计将来,凡事不深思熟虑,想问题只流于表面。经过一天来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剖析,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完全错误的。有迁转之心,是我贪图职权的直接表现,公然索要职司,是违背组织纪律的非正当行为,置师兄弟们于脑后,是不团结同道的错误举止。今日来向师兄禀明自己的错误,希望师兄能够多多帮助我、批评我、指点我,回去后我会继续深入地开展自我批评,洗洗澡、照镜子、正衣冠,进行认真的对照检查,将自己身上的问题剖析出来,找到根源、触及灵魂,进行积极健康的思想斗争,清洗思想和行为上的灰尘,从而予以逐一整改……”
一番话说得陈静主目瞪口呆,卷着舌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啊”、“嗯”、“哦”、“呵呵”,完全跟不上赵然的语速了。
“……所以,我完全同意静主师兄的观点,对于自己的不当行为表示坚决悔改,希望师兄将来继续对我加以深刻监督,一旦发现我的思想出现不当苗头,立即予以提醒和制止!比如这次,我决定将迁转客堂门头的机会让出来,先让马师兄或者方师兄他们接任,以团结同道师兄,自己要继续努力学习,争取以良好的精神风貌迎接未来更大的挑战!”
“啊……那个……师弟说得好啊,唔……其实师弟也不需妄自菲薄,师弟的才干,在经堂内还是卓异的嘛。说起来,师弟入经堂仅仅一年多,岁考月考从来不下一等,说明师弟你是用了苦功的,这一点,蒋师兄也好、刘师兄也罢,包括我,都是不可否认的。再加上师弟是近年来院中少有的、接受过华云馆明文嘉奖之人,单只这一条,其实要升任管事职司,也不是不可以……”
陈静主慢慢将思路重新理顺,恢复到自己原先设定的轨道上,见赵然正在凝神倾听,当下微笑道:“之所以先前反对,其实是为了师弟你的迁转之路更加顺当,非是对师弟你有什么看法……”
赵然再次起身:“多谢师兄回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