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编年史 第310节
屋子里不像会客厅那么压抑,墙上的壁纸是淡金色贴图花纹,沐言稍微回忆了片刻,认出来这是447年某位抽象画家的杰作,他擅长用线条画代替文字,并在作品中留下一熊码供后人发掘,最终指引一群年轻人去他的古堡探险,于地窖深处找到他的所有财富和一颗骷髅头,背面刻着一行字:
“OH,YOUFOUNDME.”(哦,你找到我了。)
有趣的是这位老人也天生残疾,他无法下地走路,却热衷于躲猫猫,小时候就是这个游戏的高手,就连死后的日子也要这样童心未泯地安排一下,可谓是乐观到了骨子里。
这恐怕又是某种来自长辈的激励吧,沐言想。就像自己小时候时身边堆着的书籍,有一大半都是“残疾不等于残废”,“残缺也是一种美”这种主题的,别人似乎无法理解他真正想要什么。
桌对面的女人没有因为他的东张西望而不耐烦,依旧一副公式化的表情。看得出来她最近一直这样,已经有了疲态。
“名字,先生。”
“沐言。”
“姓呢?”
“我是东方人。”
“哦”女人这才注意到他的面容,恍然道:“那么,您的履历恐怕就不那么妙了吧,沐言先生?”
“如果你们信我的话,我可以编一套很棒的经历出来,请相信我的口才。”沐言耸耸肩,女人不禁莞尔。
“那么沐言先生,你熟悉《大陆通史》、《剑花王朝编年史》这些书籍吗?
“实话实说,只看过一遍,而且很快速,根本谈不上熟悉,女士。你知道的,我来自东方,热衷于冒险和游历,比起那些令人头疼的文字,我更喜欢骑士小说。”
女人皱了皱眉,“那么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钱啊!”沐言脱口而出,“你们给出的酬金很高。”
女人一下子笑出了声,但很快捂着嘴做了个道歉的手势。
“抱歉,我从未听过这样直白的答案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吗?”
“嗯本来没有,但现在有了。”
“说来听听?”
“我之前不喜欢你提到的那些书,但看样子如果我得到了这份工作,就需要替别人朗诵它,那就必须耐着性子读一遍,说不定还能向聆听者请教一些东西。我的长辈说过一句话,当你讨厌某个过程时,说明它在帮助你成长,成长总是伴随着痛苦,有人选择做逃避痛苦的懦夫,而有人迎难而上成为一名勇者。这里面我选择做后者。”
“很不错,还有吗?”
“嗯”沐言沉吟片刻,笑道:“还有我之前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屋子,如果获得了这份工作,岂不是能多待一段时间?这难道还不够吗?”
“当然够了。”女人道:“如果我再年轻个二十岁,兴许会爱上你的。”
“啊?”沐言愣了片刻,随即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脸,“嗯我今年二十岁,这事儿您或许要找我父亲商量。”
女人笑笑,她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很可爱,让她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但很可惜,许多条件比他还要好的人都被劝退了,恐怕他也没有希望。
如果他能留下来她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触摸通讯石。
只希望这次少爷他能拒绝的温和一点,别那么暴躁,女人想。
然而石头里传出的声音却让她愣住了。
“喂,你知道凯莉·克莱森吗?”扬森问。
“那是谁?”沐言答道,紧接着反问:“你又是谁?”
“我?我是你的雇主,回答我的问题。”
女人顿时急了,她给沐言疯狂使眼色,示意他抓住这个机会。
没想到沐言失笑道:“凭什么你要我回答我就回答?你刚才讲话的语气令我很不爽,我又没有跪在地上求你赐予我这份工作,你为什么要用‘喂’来开头?既然是雇主,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并礼貌地开口才对。”
女人绝望地捂着脸。
这下完了,他绝对激怒扬森少爷了。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从石头另一端传来多么尖酸刻薄的话都能够接受。
然而——
扬森同样愣住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跟他这么讲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你自称是我的雇主,一个没礼貌的家伙。”
“”
扬森沉默了片刻,换了一种语气。用平易近人来形容不是很恰当,生硬,但听得出来他在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盛气凌人。
“沐言,你知道凯莉·克莱森吗?”
听到这个问题,沐言在心里松了口气。
对付这个熊孩子还真是费心费力呢
“抱歉,没有,或许你可以讲给我听?”
“她是一位伟大的吟游诗人,有首歌,歌词和你刚才说的很像。”
“哪一段?”
“就总之歌词是这样的,‘凡杀不死我的,会使我更强大’,你真的没听过吗?你父亲也没听过吗?”
“我没法向他求证这一点,可我的确没听过。”
“抱歉”
扬森有些小心,他似乎会错了意,以为沐言也失去了父亲。
“那么,你会接受这份工作吗?”
“唔,没问题,我想。”
沐言爽快地答道,嘴角微扬。
一切都和他想的一样。
[358.
第358章 美德]
我们并不拥有美德,我们拥有向他人展现美德的欲望。
沐言忘了自己是从哪儿看到这句话了,当时年幼的他无法理解,但后来逐渐把它记在了骨子里。
展现美德的方式有很多种,在电子交互异常发达的21世纪70年代,它着重体现在一个人对外界发出的声音,表现的善意上。
说白了,就是所谓“人文关怀”。
在那个年代,运算速度逆天的光子处理器强大到足以记录一个人一生中在所有社交平台上发布的内容,并编写进一份“社交档案”。如果你只想做一个普通人,那么OK,这份档案顶多就属于黑历史,晚年回顾人生时还会多一笔让人捧腹的回忆。可如果你想从政,那问题就大了。
因为这份档案,你必须从小就受到先天性免疫缺陷症患者那样严格的舆论隔离,保证心态上对国家和人民的绝对忠诚,并不能在任何社交平台上发布有关反动、暴力、瑟琴、违法的内容。调侃不行,含沙射影不行,阴阳怪气、明捧实贬更不行。
当然,这只是所谓的基础、底线。
在此之上,你还要充分表现自己是一个“有美德”的人,来为自己加分,具体方式就是上文提到的“人文关怀”。
沐言记的很清楚,在他刚好12岁,到了法定可以接受采访和媒体曝光的年龄时,一个叫社会关怀联合会的组织找到他,对方称可以为他提供治疗帕拉雷斯综合征的机会,并负担治疗费用的95%,唯一要求是他要接受后续追踪报道以及部分采访。这个看似完美的邀请让沐言一下子震惊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答应,然而沐爹却以监护人身份替他拒绝了。
沐言发誓他从没有一个瞬间那么怨恨自己的父亲,如果能用法术来衡量,那或许都该是一个禁术,甚至是神术
可事实证明,沐爹是对的。他并没有完全拒绝,这个外表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的中年人答应对方举行一次小规模的采访彩排,并表示如果孩子能够接受,那后续一切都可以展开,如果他不接受,那就彻底拒绝。在这之前,他不会要对方一分钱。
对方欣然允诺,并于当天晚上就安排好了彩排。
晚上,媒体人扛着长枪短炮进来,镁光灯和悬浮话筒挤满了病房,沐言感觉自己在面对一只张牙舞爪的千面巨兽,它伸出狰狞的触须,张着无数张嘴对自己喋喋不休地低语,耳边充斥着大量虚假、冰冷的关怀
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位中年女人,也是记者们聚焦的对象。沐言常在电视上看到她为三等公民和弱势群体发声。她保养的很好,衣着得体,伸手握着沐言瘦弱的胳膊,声泪俱下地说些什么,连记者都被感动到哭泣,可沐言没听清其中任何一句。
他只闻到对方胳膊上传来的刺鼻气味,其中至少有四种消毒剂和隔离剂,甚至盖过了她身上的香水。
可帕拉雷斯综合征是遗传疾病,并非传染病
从那以后他就不再对所谓“关怀”抱有任何希望了,他也愈发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并非关怀,而是平视。
他之所以热衷于扮演学者的角色,就是在于游戏能提供给他一个完全真实、平等的环境,那里的人不会特殊对待他,一切都很正常,正常的让人舒适。
所谓特殊关怀,每一秒都在强调被关怀者的弱势群体身份,每一秒都在揭开伤疤,这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他们想要得到平等对待,在别人眼中他们与常人无异,而非敏感所以产生的莫名距离。
即便是带着善意的关怀,都容易让自我敏感的人排斥,更何况那些以此为幌子的人,他们的行为毫无疑问是残忍的伤害。
所以沐言对扬森的心态再清楚不过了,这小子和他当初一样叛逆,任性,一样发了疯地将对世界的怨恨宣泄到亲近自己的人身上。只是两者不同的是,他在六岁时就认识到自己并没有肆意宣泄情绪的资本,而扬森不是。
他的资本太雄厚了,可以随意挥霍,但在未来,总有一天会完全耗尽。到了那时候,不是他放弃世界,就是这个世界抛弃他。哀莫大于心死,无论如何,这都是他无法逃脱的归宿。
但现在,或将有所改变。
“金发艾丽希佛夫人继承了丈夫的基业,也继承了他和赛普汀人之间的仇恨。于是在14年后,青蔷薇绽放之年,赛普汀人踏破了城门。但他们见到的却不是瑟缩在墙角发抖的母女俩,而是一地荒芜和人去楼空的宫殿。王座周围残留着法阵燃烧的焦味,空气中还有湿咸的海风,一切线索都指向无尽之海,可至今都没有人知道她们为什么消失,去了哪儿”
沐言读到这里,停下来,看向闭目养神的扬森。
“你知道吗?”
扬森修长的睫毛抖了抖,不耐烦地睁开眼,可看到沐言一副充满好奇的样子,刚到嘴边的讥讽又咽了回去。
“《五十诚记》第十二卷,第四百四十一页,第二段开始有解释。”
“好的。”
沐言放下手里的书,从书架上重新取了一本。
“我看看找到了!靠海的图灵人大都擅长出航,他们在距离普拉提港口至少五百海里外的深海中发现了一艘巨大船只的残骸。经过打捞和辨认,他们认定这是当年借传送阵离开的艾丽希佛夫人,和她的船队,他们远渡重洋,最终葬身海底”
读到这儿,沐言故作恍然,“原来如此可是,你明明都看过,甚至都背下了,为什么非要我读呢?”
“我在反复阅读加深记忆,难道像你一样脑子里空空如也吗?”扬森翻了个白眼,“喂,帮我翻到十五页后,那儿的一些细节忘记了”
“给,”沐言伸长了胳膊把书举到他面前,自己却全神贯注在另外一本上。
“喂喂,该翻页了。”扬森抗议道。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沐言不耐道。
“你”
扬森被噎了个半死,但心情却莫名愉悦。他转动唯一能使用的脖子,用下巴蹭着书页勉强翻过一面,沐言适时地抬起手指压下书角,两人完成了一次默契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