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编年史 第331节
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冒着这么大风险和巴里·佩雷斯作对——即便是巴里贵族圈子的对手也不会冒大不韪来对抗整个珈蓝的贵族群体,这群人平时内斗虽多,但关键时候却是难得的团结。
就比如塞缪尔和巴里,同为丽娜的追求者,平时水火不容,但在这件事上态度必然是一致的。
随着时间推移,教室里人渐渐多了起来。
朱迪坐在离德里奇最近的地方,每进来一个人她都要奋力睁大眼睛看看,似乎想以此辨别那是普通学员还是贵族这对一个来自费伍德农庄的新生而言的确有些难了。
不过她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一个接一个进来的学员,似乎都没有巴里那种盛气凌人的眼神,表情多少都很局促这分明就是学院里平民学员的真实写照。
也就是说,来的都是平民学员?
或许大家真的是来帮助德里奇的?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个肥皂泡般的美梦,生怕它破碎。
巴里·佩雷斯最后一个到达,他甚至比充当决策者的老师们来得还要晚。
主持人是汉斯老师,他对巴里的迟到没任何表态,只是催促他赶快入座。
然后,听证会开始。
就和每个学生熟知的流程一样,汉斯简单重复了事件背景,介绍涉事双方,接着两人各自做陈述后将话语权交由委员席上的老师们。
再然后,由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提问,问题分别针对巴里和德里奇。
相较于前者,针对后者的问题明显更加尖锐这不仅因为他是事件中的诽谤者,还因为他微弱的反抗意志,被动地使问题一再深入。
委员席的老师并非都被巴里收买,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会偏袒看似弱者的德里奇。秉承公正的结果,就是逐渐坐实德里奇“诽谤者”的身份。
无论什么问题,他都只消沉的点头或摇头,前者更多——那些问题提出得很有水准,都是“是非题”,但你想要辩驳的话必须先点头认可,以“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实际上”作为开头。
可一旦如此,委员席上一众老师就会齐刷刷盯着你,平均四环以上的法师水准释放出的威压,就算情绪正常的德里奇都无从招架,更遑论情绪消沉的现在?
他毫无求生欲,索性放弃了辩护。
听证会进行得格外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表决的时间。
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站起身,打开面前的扩音法阵。
“很遗憾,德里奇先生,听证委员会一致认为,出于名誉上的诽谤,你需要对巴里·佩雷斯先生道歉,并接受200金币的罚款以及一星期义务劳动作为处罚。如果你对这个裁定结果有异议,可以现在提出申诉。
“另外,”老人站直身体,面向其他人。“接下来是公众席的裁定时间,如果有异议,你们也可以提出。”
底下鸦雀无声。
朱迪两只手紧紧捏着裙角,她好几次都想站起来,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帮助德里奇,急得都快哭了。
与此同时汉斯也扫过观众席,嘴角分明噙着一丝讥讽。
“看样子没有人有异议。那么——”
“有异议。”
一只手突然举起来,打断了汉斯的总结。
所有人都望过去,发现那是个年轻人,就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
(其实沐言这个时候最想喊的是“异议阿里”。)
巴里看到是沐言,突然回想起那天在城外的一幕,他本能地感觉不太对劲,连忙站起身,面向委员席的老师深鞠一躬道:“诸位老师们,我对这个人的身份表示强烈怀疑,他有可能通过不正当手段进入学院,进入这间教室,他根本不是我们学院的一员!”
“哦?”
汉斯的目光从镜片上掠过,带着惊疑和警告射向沐言。
“请问阁下是?”
此时教室里的元素开始汇聚,朝沐言挤压过去。
这就是魔法学院的好处,随便找个老师都是实力不俗的法师,连安保人员都省了。
“一个助教而已,先生。”
沐言挥挥手,一张能代表他身份的铭牌从指间飞出,以一道诡异的弧线落在汉斯面前。
顺道击碎了凝滞的元素,轻松写意。
汉斯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拿起卡片,再三检查,对沐言的身份确认无误后又回头看了眼委员席,刚才的老人也点头示意继续。
“那么沐言先生。”汉斯微微低下头,严厉的眼神依旧从镜框上沿掠过,警告的意味不能再明显。
“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当然,我比在座的你们明白多了。”
沐言笑笑,视若无物地穿过座位,来到巴里和德里奇之间。
后者依旧张大了嘴,他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387.
第387章 听证会(下)]
德里奇认出了沐言,可他现在脑子里充斥着恐惧、消沉、惊讶等各种复杂的情绪,就连惊喜都被挤到了一边。
沐言对他微微一笑,接着开口。
“我想说的东西有很多,但首先,请让我表明自己的观点。”
他突然面向在座的五百位学生,目光一排排扫过去,最后转头,对汉斯老师扬起下巴。
“我想说在座的诸位,你们,你们,哦,还有你
“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见证人?听证人?普通的路人?不不不,你们是一群麻木、消沉、暗自窃喜别人的不幸没降临在自己身上,并为当初的不作为感到无比庆幸的人,正在一步步走上帮凶的道路。换言之,你们即是巴里的共犯。
“我的话过分吗?不,还可以更过分。你们觉得自己的双手是干净的,可实际上你们只是遵循本能,依靠惯性而活的行尸走肉而已,在欲望的驱使下,将受害者绑在施暴者面前,看着他的肉体和灵魂一起被摧毁你们的手上何止沾染了鲜血。
“我还能说什么呢?诸位?干得漂亮,你们比我想象得能干多了。”
汉斯忍不住打断他。
“沐言先生,你——”
“这只是个开头而已,汉斯先生,更何况如果你觉得我在胡诌,那么我的所作所为与你们没有任何不同——本质都是颠倒黑白嘛。”沐言笑笑,抢在汉斯开口前说道:“而且你应该比我清楚,这种程度的语言在听证会上算不了过分吧?”
汉斯悻悻闭上嘴。
的确,这种语言在听证会上一点儿都不过分,毕竟这是贵族对喷的收费场所,追溯到以前,那个演说风潮盛行的年代,还有人在这儿变着花样骂人,不同语言的脏话使用被那群贵族视为自身知识量的体现能夹杂寓言和典故拐弯抹角的讽刺就更厉害了。
“我是个冒险家,在我来到法蓝这座伟大的城市之前,我对它有过许多憧憬和幻想。”沐言用一种轻快的语气描述道:“就像流浪汉在国庆日那天晚上看着玻璃橱窗里精美、昂贵的食物一样他会搜肠刮肚,用自己能想到的最美的词汇来形容它。
“但是——
“他不知道,那只不过是蜡做的样品而已,徒有光鲜的外表,味道糟糕透了。法蓝城的感觉也是这样,诸位,它甚至没有工艺品看起来精美。用我们东方人的话讲,那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人们说,这里是法师的圣地,是洛坎的学者们梦寐以求的地方,本应是文明的践行者秉持火把,从愚昧无知的荒漠中开辟出的绿洲
“然而,在这里,我看不到任何对知识、对真理的渴求,相反,到处充斥着权力和欲望的拥趸,入眼尽是外表光鲜,内在被腐蚀一空,将万物视为筹码的商人”
“请注意你的言辞,沐言先生。你的言辞与这件事无关!”
汉斯再次呵斥道。
“真的无关吗?”沐言大声反驳。“真正的贵族,真正高贵的贵族会允许你们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坐视一个勇敢者被人钉在耻辱柱上狠狠践踏吗?
“古早时,还没有帝国,在那时贵族管理平民,学习是他们才能拥有的奢侈品。对那个时代的贵族而言,他们之所以被人尊敬,是因为知识、文化、阅历和头脑,这一切都来自于学习!
“是不知疲倦的学习造就了他们,那些贵族——那些先祖,因此保有一颗谦卑之心,因为他们懂得越多,也就越敬畏,也就越知道知识的可贵。
“他们不会因此沾沾自喜,更不会因为先驱的身份自认‘高贵’。当你行走在热闹的集市上,询问一个卖菜的‘贵族是什么人’,得到的回答往往是‘啊,那是一个了不起的老爷,他有渊博的学识,高尚的德行,是一城的管理者,是我们的守护者’”
“现在呢?
“‘贵族?那是一群有钱人,他们住在克鲁塞街区,他们的孩子生来光鲜,高高在上,他们在城外有着大片农场和庄园,连便壶都是银子做的’
“你不觉得讽刺吗?没有人提及知识了,它不再重要,不再是身份高贵的来源为什么?这个问题,诸位能回答吗?”
沐言嘲弄地看着委员席上的每个人,即便是年纪最大的老者,也情不自禁避开了他的目光。
“回答不了吧?我来告诉你们,你们烂了,打心底里腐烂了!
“勇气、信念、正直、坚持。这四个词当年被挂在图灵剑士团的兵营,尤涅若阁下说这是一名骑士、一名贵族的基本守则。后来珈蓝人将它从晨星带到法蓝城,刻在威斯冬大礼堂的天花板上,却没能把它刻进你们心里。
“法蓝城的土壤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只是以前浇灌之美好,培养出伟大的法师和先贤,现在浇灌之欲望,将它变成了散发着腐臭味的泥沼,培养出了在座的诸位。
“我毫不怀疑某些人的动机。”
他看向巴里,冷冽的目光让这位小贵族在椅子上如坐针毡,频频不安地看向委员席,似乎寄希望于那群人让这家伙闭嘴。
他明明是个比沐言高出一头的壮汉,现在却感觉面前这个年轻人有如巨兽一样可怕,不禁脸色发白,完全没有之前稳操胜券的样子。
“他们巴不得有一个‘不合群’的、试图挣脱泥沼的反抗者跳出来,然后在公众的注视中玩弄他,杀死他,将他的尸体沉到泥潭最深处,就像田垄间稻草人胳膊上挂着的死乌鸦一样,目的,就是警告你们,这就是与他们作对的下场!就是彻底掐灭你们心中的希望!
“而你们,毫无作为!”
沐言望着在场的所有人。
“你们以为自己置身事外,可实际上每个人都深陷其中。当压迫和残害降临时,你们中有人拼命逃跑,有人驻足观望,有人甚至幸灾乐祸
“但是,有人挺身而出!
“在我看来,这是最高规格的勇气,克服了人类作为动物与生俱来的本能,克服了人类诞生自智慧的理性!求生的本能可以让一个人苟活下来,但也仅仅是肉体活着,到了那时,意志、精神、灵魂通通都已经死了。”
“但他不一样。”沐言叹了口气,“德里奇先生,在那个时候挺身而出,他做了朱迪小姐的英雄,同时,他也做了自己的英雄。他难道不清楚这样的后果吗?当然不,他清楚,他或许比在座的诸位都清楚,但他义无反顾。
“所以我说,他是一个英雄!他的灵魂比任何人都高大!”
教室里鸦雀无声,沐言的话仿佛砸在地上,溅起阵阵回音,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公众席上的学生无不低下了头,残存的羞耻心让他们无地自容。
汉斯始终皱着眉头,他开始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么沐言先生,你——”
“我还没说完,阁下。”
沐言又打断了他。
“英雄不是生来就能够成为的,要经历磨难、挫折、痛苦的鞭笞,甚至是背叛和压迫,我能明白德里奇同学现在的感受,迷茫、愤怒、但又无从反抗以至于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是否‘值得’。这就是我所说的‘摧毁’,也是巴里想做的事,而且即将成功的事。摧毁一个人,是由内而外的,尤其是摧毁一个‘英雄’,必须,也只能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