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编年史 第444节
“难道我不该去无尽之海找她吗?”费洛双眼通红,抓着沐言的胳膊,声嘶力竭道:“她一个人在无尽之海深处,周围是冰冷和黑暗的海水,连阳光都看不到,我明明知道这一切,却假装毫不知情,安心做一个皇子吗??甚至是国王?”
“瞧,你和他们想得一模一样,一样疯狂,一样不理智。”沐言笑了声,冷冷瞧着他:“在我事先告知你来龙去脉的情况下尚且如此失态,假如没有我,恐怕你现在已经踏上去图灵的旅程了吧?到头来你终究还是个意气用事的年轻人,这个内测的机会看来是白给了!”
“这和内测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难道查理曼阁下不清楚与教廷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吗?不,他清楚,他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但他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他要的不是权力,不是支配他人的快感,而是大陆的和平,王国的统一,生灵停止流血。即使他被教廷害死,后者也替他实现了理想,某种程度上他牺牲了自己一个人,换来了万千生灵的幸福!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王者,这才是所谓‘大义’,凌驾于个人情绪、欲望、冲动之上,做出在常人看来有悖常理的事,甚至不被人认可,但站在一个历史的见证者角度,不掺杂个人情感,你却不得不承认,他所做的事是对的。
“而你呢?费洛殿下,你现在愤怒得像一头公牛,理智被怒火燃尽,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连自己的女人都不去救算什么男人’的样子,你在向谁展示自己的男子气概?你在向谁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且不说你这样子能否救希琳小姐回来,假如你前脚走出法蓝城,后脚就被高塔的人抓起来以希琳为要挟背叛珈蓝,你是不是也要因为这个愚蠢的理由臣服于他们?回答我!”
沐言完全不管对方身为皇子的身份,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费洛被怼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冷静了吗?冷静了就好好想想,现在我把抉择权交给你,高塔也将主动权完全交给了你,你看着办吧。”
费洛怔怔望着沐言,原本抓着袖袍的手也不禁松开。
他沉默地低下头,正好看到法蓝城的全貌。
一圈圈街道呈环状铺开,元素巷、克鲁塞街区、克鲁贝尔街去、皇宫、铜火巷每一处都是那么熟悉,但又陌生。
他想起道恩教授告诉过自己,所谓远见,就是站的角度更高,看得也就更远。站在一座山上的人看不清这座山的样子,但在另一座山可以。在群山中无法察觉自己的位置,站在最高峰上可以,而智慧与冷静的人往往能找到最合适的角度观看这一切。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高处——绝对的高处俯瞰这片土地,感觉全然不同于往日。
这是珈蓝的领土。他想。
这也是我的领土,未来我要守护的地方。
“我我答应你,沐言阁下”
“抱歉,我听不清。”
“我答应你!沐言阁下!”费洛大声道,喊得咬牙切齿。
“哼,还不错。”
沐言神色稍缓:“想清楚了,我不会教你怎么做,因为我不是政治家,我也没有成为那种人的觉悟。让珈蓝这群学生变成正常人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他们可以是你未来的希望,但现在,你还得靠别人。”
“不牢您费心,阁下,我从五岁开始就在学习这些了。”
沐言撇撇嘴,没理会这句话里的钉子。
“既然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那么作为奖励我也告诉你,希琳那边你不用担心,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亲自去一趟七海,我向弥娅起誓,会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回你身边。但作为交换,你也要记住今天的承诺,记住自己的觉悟,做好一名真正的王。”
费洛原本对沐言还有微词,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动容,他眼眶微微湿润,认真地朝沐言鞠了一躬。
“我会的,沐言阁下,我也向弥娅起誓,不会辜负您的希望。”
“是不辜负珈蓝人,殿下。”
暮色时分,费洛一个人来到月溪庄园。
沐言早晨在这儿找到了生日晚宴的宾客清单,挨个发致歉信拦了回去,也把这里用结界封了起来。
常人看不到庄园的剧变,但穿过结界,就能看到一地废墟。
费洛穿过完好的中庭,进入城堡,抬头看了看顶上的窟窿,最终来到希琳的闺房。
除了那一枚海螺,她什么也没带走。
但除了她,这间屋子里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费洛站在窗边,想象少女平时倚窗向下望去的样子,目光逐渐迷离。
然而只过了一分钟左右,没等瑞奇开口,他便自己脱离了追忆。
“瑞奇先生。”
“我在。”
沐言分配给塔林人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保护好费洛,并将阴影脚步完全交给他,这是两人接触的第一天。
“我们去鹦鹉螺酒馆吧。”
瑞奇眉毛一挑:“现在?”
“是的,现在。”
“也好。沐言说庄园留给你处理。”
“烧了吧。”
费洛转身离开,毫不留恋。
“如您所愿。”
塔林人现在倒有些欣赏这个小伙子了。
[518.
第518章 父亲和女儿]
夕阳西沉,整个珈蓝学院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丽娜,或说依德丽尔小姐和往常一样从图书馆归来。
在路上她就已率先将感知铺开,想借此来避免自己遇到某个人。这是从那场生日晚宴后就养成的习惯了,只是多少有点陆行鸟遇险时将脑袋埋进沙子里的自欺欺人之感。
一如既往地安全到家,少女抬头看了眼隔壁公寓,屋顶的烟囱正冒着袅袅炊烟,看来自己又多想了。
多久没去蹭饭了?
似乎很久了吧
心情谈不上孤独,毕竟精灵总是要和寂寞过一辈子,尤其是生活在人类世界的、早早失去了爱人的精灵。
她本以为自己的心门从今往后都会是闭着的,没有人能进来,直到认识了阿银。
他给她的感觉不一样,对方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总会让她下意识地误认为是别人。而她也一度沉溺在这种假象中,不肯认清现实,不肯打醒自己。
所幸,这一切终结在国王生日晚宴那天,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彻底清醒,开始重新审视这个问题,审视自己的内心。
她可以果断拒绝劳伦斯二世安排的婚事,是因为对费洛无感。
可如果有一天阿银主动向自己示好,自己又能否拒绝?
她不敢假设这种局面,也不愿去深思,她似乎就想保持这种朦胧、暧昧的关系,既能看到逝去爱人的影子,也能忠于自己的内心。
她就是这样贪婪,充斥着妄想,并为此感到羞愧不已。
阿玛瑟是无可替代的,阿银也是如此,他不应该是任何人的替身,这对他们来说都不公平。
所以半精灵少女清醒了过来,趁着还未陷落太深。她怀着歉意从中脱身,之后重新过着孤独的生活,唯有在看到近在咫尺的炊烟时会有些羡慕。
她曾在那间屋子里感受到久违的“家”的氛围,对她来说那是一种自生下来就从未感受过的奢侈品。
少女收回羡慕的目光,一边考虑吃不吃晚饭,一边推开门,却惊讶地发现,屋里竟然站着一个人。
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
“父亲?”
她叫了声。
信仰历709年,她随父亲来到法蓝城,先是独居了60年,随后化名丽娜·因巴斯进入珈蓝学院学习。这期间父女俩保持一年一次的见面频率,但始终没有任何交流。
起初她以为是父亲因为母亲的死对自己心怀芥蒂,随后听闻从法师协会流传出来的谣言后也忍不住猜想这是否属于传奇法师的桎梏和限制,比如不能与“普通人”交流之类
但猜测始终是猜测,因为缺少交流,她的疑惑终究没能解开。
“有什么新的指示吗?父亲?”
她问道,随后在桌子上寻找纸条。
一般指示都会写在信笺上,他应该很快就会离开吧,她想。传奇法师的时间总是很宝贵,就如平时那样匆忙。
“您这次来得比以往早一些呢”少女面含微笑,仿佛习惯了自言自语,“只可惜我没有提前准备,否则能为您做一顿丰盛的晚餐最近我从隔壁的阿银先生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他”
提及阿银,少女略微迟疑,但还是摇摇头,甩开了这一丝芥蒂。
“伊丽。”
“唉?”
依德丽尔突然怔住。
她抬起头,怔怔望着前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的身影转了过来,夕阳从窗户投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但线条却丝毫不显得生硬,因为他的声音无比温柔,满足了依德丽尔自小以来对“父亲”这个词汇包裹的所有幻想。
她出生后就从未见过父亲,尽管那些人说他是个卑鄙、无耻的人类,深深伤害了母亲,但母亲却一次次笑着告诉她,父亲是个温柔、正直的人,如暖春的太阳般明媚,那封信不可能是他所写,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才不得不离开自己。
“我的女儿”
老法师没有像往常那样板着脸,而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因为太久太久没有拥抱过别人,他伸出去的手也在略微颤抖,动作更是显得僵硬无比。老人就如一个笨拙但尽责的演员,在尽可能地表演,却因此显得生硬。
然而他还是太拘束,太过小心翼翼,太在意这些外在的东西,从听到那一声温柔的呼唤开始,依德丽尔的视线就模糊了,少女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飞似的扑进老人的怀抱,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格雷泽有些手足无措,但“父亲”这个身份仿佛赐予男人一种与生俱来的情商,他几乎是下意识拍打着依德丽尔的后背,轻轻摩挲她的长发,嘴里念叨着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的呓语。
很快,他的视线也变得模糊,泪水失去控制,当然,老人也不想控制。
他任由眼泪落进嘴巴,仿佛这些年来受到的所有屈辱、绝望、痛苦,全都化作泪水咽进了肚子里。
恍惚中,老人仿佛看到了艾瑟拉。他的挚爱不知何时也来到这间屋子里,伸手拥抱这对父女,两人眼神交汇间就道尽了所有思念,一家人就此共同沉浸在片刻的美好中。
依德丽尔也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半精灵少女从不知道竟然能积蓄这么多眼泪。要不是格雷泽那句“都说女孩子是水做的,以前我不信,现在相信了”逗得她破涕为笑,她恐怕还要再哭下去。
“父亲您今天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少女问。
格雷泽没有回应这句话,微笑拭去女儿脸上的泪痕,替她将头发一绺绺拨到耳后。
“我在想,有些事你必须要知道,比如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这些年在做什么,究竟去了哪里事实上我并不在洛坎,而是在赫鲁,像一个亡魂一般徘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