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万历修起居注 第304节
七月初六,近午时,天气炎热。
票拟司内。
沈念票拟奏疏时,突然看到一份来自山东巡抚赵贤、山东布政使朱卿复、山东巡按御史赵允升,三人联名的奏疏。
三人称:六月十七日,山东兖州府曲阜县发生了一起地方豪强因对丈田不满,纠集一群泼皮无赖闯入县衙,殴打官吏的恶性事件。
此事导致曲阜县十余名官员胥吏受伤。
其中曲阜县县令汤显祖被围殴,口吐鲜血,昏迷不醒,伤势最重。
目前正在救治中。
兖州府知府游季勋已派遣兖州府通判徐良前往曲阜县,与曲阜县县丞白有禄共同主理县政,并会将所有闯衙闹事者抓审严惩,而后上报。
沈念看罢此奏疏,不由得面色铁青。
他拿起笔在票拟纸上写道:暴力闯衙,殴打官员,实为谋逆大罪,臣建议对主谋者判处死刑,对从犯从严从重判刑。
丈田,最难的便是地方县官。
他们是直面一众宗藩士绅、地方豪强、乡村大户等兼并土地者的人。
为个人私利。
兼并者不惜使用偷偷篡改丈量工具、伪造田契、诡寄、投献等各种手段隐藏私田,甚至用金钱与美人令地方官与他们同流合污,以及利用权势压迫,栽赃陷害。
县官们若不强势,若无定力和手段,根本做不下去。
全国丈田开启的半年来。
田地兼并者与州县官员发生冲突已达上百次。
只是此次将一县县令打成重伤,还从未发生过。
曲阜县,虽是孔子之乡,但并不是一个富县,县城之外的底层百姓依然贫穷。
这是因为曲阜县内有两个全靠百姓来养的吸血鬼。
一个是孔家第六十四代衍圣公孔尚贤,一个是成祖皇帝靖难功臣薛禄的七世孙薛汴。
他们几乎兼并了曲阜县八成以上的田地。
不过自全国丈田开始后。
二人非常老实,积极配合朝廷,被查出的隐田,他们要么选择卖掉,要么选择向朝廷缴纳高额赋税。
但因为他们之前的“垂范”作用,导致曲阜县诞生了一大批有钱的乡绅地主。
这样的环境下,曲阜县的贫富差距非常大。
外加曲阜县学术氛围非常浓厚,一些穷得吃不上饭的百姓砸锅卖铁都想着让家中的男丁读书考取功名。
笔墨纸砚,皆非常耗钱。
所以,富者越富,穷者越穷。
这样的贫困县,丈量田地,赋税重新厘定后,最容易出现问题。
此刻,沈念只能祈祷汤显祖能逃过这一劫。
与此同时。
内阁三阁老翻到此奏疏后,票拟决定也是严惩严办,主谋者死罪。
朝廷对闯县衙与殴打官员,乃是零容忍。
小万历看到这封奏疏后,也甚是生气。
他对汤显祖印象很深,后者才气十足,一身正气,且年仅不过二十八岁,乃是朝廷的重点培养对象。
他直接批了一个“准”字,主谋者必死无疑。
……
午后,翰林院,蝉鸣阵阵。
沈念正在批阅文书,一名文吏快速走了过来,在门口轻敲房门。
“进!”沈念道。
“沈学士,大门外有一个小乞丐,称有要事见您,但门口兵卒问其何事,他只字不提,只是跪在地上,他看上去非常虚弱,您若不认识,我便将他送到顺天府了!”
沈念“民为贵”和“苦一苦百姓不如苦一苦官员”的名头,天下人皆知。
时不时便有一些想要诉冤屈告状的百姓,不找顺天府,不找刑部,反而来到翰林院。
对此。
只要不是沈念知晓之事、认识之人,基本都令胥吏将其带到合适的地方了。
此乃官场秩序。
沈念若做这样的好人好事,名声传出去,翰林院外立即就会如棋盘街集市那样热闹,沈念恐怕连自己的正职事务都无暇顾及了。
沈念本想点头,令胥吏将其送到顺天府,但转念一想是个孩子,不由得道:“随我出去看看!”
……
片刻后。
沈念走到翰林院大门外。
一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少年,衣衫破烂,且全被汗水浸湿,正迎着烈日跪着。
其脖子上挂着一圈又一圈的脏灰,显然是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
沈念看向他,少年也是一脸疑惑地看向沈念。
沈念道:“本官便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念,你有何事?”
“您……您真是沈念?沈学士?您……您……怎么如此年轻?”
“休要胡言!翰林院前,谁敢冒充沈学士!”沈念一旁的文吏瞪眼说道。
“沈……沈学士,我……我是汤……汤显祖汤县令的学生,我找你……”
少年话说半截。
也不知是因中暑还是因过于饥渴,竟昏厥了过去。
“汤显祖的学生?”
沈念扭脸朝着门口的两名守门兵卒喊道:“来,将他抬到我的屋内,先降降温!”
……
片刻后。
少年刚被抬到沈念屋内的软榻上,便醒了过来。
其一脸着急。
想对沈念说话,但又急得说不出来。
沈念道:“莫急,先缓口气,然后洗把脸,喝口水,吃些东西!”
沈念说出此话后,一旁的文吏立马去准备了。
不多时。
他便带着两名胥吏,端来了一盆水,一条毛巾,外加两盘点心,并且还专门拿来一个粗瓷大碗与一个装满凉开水的大茶壶,供少年使用。
沈念桌子上的茶具,他们是不会让邋遢少年使用的。
少年缓了缓。
然后起身后,蹲在木盆前,洗起了手与脸。
他双手一沾水,盆中水便变成黑色,他有些惧怕,完全不敢去拿一旁的白色毛巾。
“那毛巾就是为你准备的,不怕脏,拿去用吧!”沈念笑着说道。
少年缓了缓拿起毛巾,在满是污秽的脸与脖子上使劲擦拭起来。
在用了两盆水后,他看起来干净了一些。
随后,他拿起点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其脸色,少说三日都未曾吃过饭了。
足足过了一刻钟后,他才停了下来,然后面向沈念跪在地上。
“沈学士,汤……汤县令,我……我先生,让……让我给您送……送一个消息,他说……他说……这关系到整个兖州的百姓!”
说罢。
少年突然抽出腰间的布腰带,然后用牙将上面缝上的长线咬开。
撕拉!
他从腰带里面拽出一个小布条,递给沈念。
沈念面带狐疑,接过布条,将其展开,然后看到里面写着一行墨迹几乎快被磨干的小字。
沈念认得,此乃汤显祖的字,只是写时似乎非常仓促,字体有些变形。
这行字是:
“兖州上下,蛇鼠一窝,吾若死,必死于非命,伏乞朝廷详查兼并之事。”
沈念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此布条是汤县令何时何地给你的,他当时处于什么状况?”
“是……是在六月十七日,在曲阜县县牢,我刚吃过中午的牢饭,汤县令来到我面前,说要放我走,然后将这个布条交给我,并给了我一两银子,让我想尽办法入京找您,称关系到整个兖州百姓,然后我……我就坐着商队的马车……”
六月十七日,午时,正是汤显祖被暴民围殴之前。
这说明汤显祖已觉察到有人要对他不利,故而让少年传出消息。
“中午的牢饭?以及你是汤县令的学生,又是怎么回事儿?”沈念问道。
“我……我小名叫巷娃,是个孤儿,在曲阜县靠偷摸生活,然后就……就被抓到了曲阜县牢。汤县令见我年纪小,且只偷那些坏人的钱财,便教我向善,让我做他的学生,他说待我出狱,他便教我识字,还称要让我参加科举呢!”
“他给我取了一个大名,随他的姓,叫做汤明远,然后……然后他交待我去做的事,我……我豁出命也要做到,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
……
沈念听完巷娃(汤明远)的话语后,大脑飞速旋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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