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万历修起居注 第99节
高兴是因有机会参与到如此一个重大的事件中,实乃一名史官的荣幸。
皱眉是因一旦修典开始,以后的日常工作量至少要翻一倍。
只要兼着翰林院的差事,便必须将修典当作第一己任。
沈念对此,不喜不厌。
他的做事效率向来很高,外加官职低,不用承担太多责任,再说修典与撰写起居注的区别其实也并不大。
但要让他天天夜值,他绝对是不愿意的。
因为再有一个月左右,顾月儿便将生子,他必须以家为重。
在张居正、马自强、申时行等人正在拟定编撰人选时。
翰林院的官员们已经忙碌起来,欲将手头紧要之事做完,然后全身心投入到修典事宜中。
至于沈念,依旧是正常上下衙,不迟到也不早退,与往昔一模一样。
……
六月二十四日,重修《大明会典》的人物名单敲定了下来。
张居正任总裁官,马自强、汪镗、林士章、申时行、王锡爵任副总裁官,一众修撰、编修、检讨等任撰修官,另外还有礼部、大理寺、顺天府、鸿胪寺等衙门的官员分别担任催撰官、监修官、誊录官等,涉及官员达上百人(如图)。
沈念自然也在其中,担任撰修官。
就在沈念准备重新调整一下自己的日常公务安排时。
吏科给事中姚斌突然将沈念弹劾了!
理由是——
“翰林院编修沈念慵懒怠惰,未晡即归,案上蜡烛已尘封,待公务如赘疣,枉食君禄。”
直白来讲:他认为沈念不到晚饭时间便回家,桌上的蜡烛都没用过,实为慵懒怠惰之官。
这位姚给事中非常严谨细致。
他命人在翰林院门口守了数日,拿到了沈念每次都是最后一个上衙,最早一个放衙的证据。
编修厅内,沈念当月的蜡烛一根未动,而同厅的编修都用了二十余根,更是铁证。
最后。
他还借用张居正上疏请修《大明会典》时告诫修史官应“食禄尽瘁”的话语批评沈念。
可谓是调查充分,物证充足,几乎将沈念捶得死死的。
很快。
便又有两名言官附和,称沈念放衙过早,慵懒怠职。
沈念看到此弹劾奏疏后,无奈苦笑起来,按时上衙放衙,从未迟到早退,竟然还有错。
这群人真是太会找角度了!
这就是沈念做事锋芒毕露的后果,一群人都想看着他倒霉,走下坡路。
在大明,在当下的考成法之下,怠职有时比贪墨的惩罚还要严重。
沈念想了想,并不打算依照常规,上奏解释。
这次,他准备换个方式。
让京师各个衙门的官员都明白:什么是勤官,什么是懒官,以及他沈念有多不好惹。
第82章 别惹我!翰林编修沈怼怼
六月二十四日,近黄昏。
天气燥热。
身穿青色官员常服的翰林院编修沈念拉着一辆太平车从翰林院出发,朝着皇宫方向行去。
太平车上放着五个竹筐,竹筐里装着各种文书。
落日西垂,将沈念的身影拉得非常长。
不多时。
便有巡逻的兵卒看到沈念,连忙跑过来道:“沈大人,您怎能干这种体力活,让卑职来,让卑职来!”
“不用。”沈念面无表情地说道。
兵卒们见沈念阴沉着脸,便都不敢再上前帮忙。
沈念拉着太平车,过承天门,过端门,最后进入了六科值房。
六科值房内。
就在一众科官正在忙碌之时,庭院里突然传来沈念高亢而嘹亮的声音。
“吏科给事中姚斌姚给事何在,请出来一叙!”
顿时。
一众科官都从屋内走出,他们皆知姚斌弹劾沈念之事。
姚斌,身高中等,长相一般,三十五岁上下。
他从人群后来到沈念面前,见沈念拉着一辆载着满是文书的太平车进入六科值房,不由得疑惑道:“沈编修,你这是作甚?”
“送证据!”
沈念缓了缓,抹掉额头上的汗珠,道:“诸位,竹筐内的这些文书,乃是我本月的所有公务,内容涉及君前记注、经筵日讲、编修章奏史志、誊录邸报、撰写教材等。”
“麻烦姚给事中清查一下,我这个月做了多少事情!”
“我沈念并无违反官员条例。按时上衙下衙,未用蜡烛,就是慵懒怠惰、未晡即归?就是待公务如赘疣,枉食君禄?这算什么逻辑!”
姚斌望了一眼五竹筐文书。
“沈检讨,监察百官乃是科官之责,你若不满,可向朝廷上奏,这些证据,也交由通政司,你如此粗野,非翰林官之仪态!”
“上奏?莫非让三位阁老亲自来整理这些证据,或让陛下挨个翻看?你作为科官,有弹劾之权,但不能以上下衙时长为标准认定官员是否怠职,考成法,讲求的是效率,不是熬时长!”
“若如你这般方式,是不是我晚上烧掉五十根蜡就是勤勉,我日日熬到深夜,半篇文章都未曾写出来,已是尽到臣之本分?”
姚斌瞪眼道:“吾乃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此乃我朝常例!”
姚斌将他最大的倚仗讲了出来,言官者,风闻奏事,无须找证据。
沈念淡淡一笑。
“我从不反对风闻奏事,但祖宗也有言:许风闻奏事,是人主有言之心;不宜风闻中伤人者,是人臣进言之体!”
“你可以风闻奏事,但我将证据放在你的面前,明明可以指实据奏,为何还要虚词奏扰?”
“啪!”
沈念朝着太平车一拍。
“今日,你必须将这些文书清点出来,交到内阁,我是否清白,由阁老们评说,不然,我今日便在六科值房呆着了!”
论吵架,沈念不惧任何人。
这时。
人群中一名科官说道:“姚给事,你便清查一番,看来这位沈编修以为自己做了甚多公务,了不得!咱们便看一看,是不是整个翰林院都无人比得上他,是不是冤枉了一位最是勤勉的同僚?”
此话明显带刺。
若沈念所做的公务量只是达到尽职尽责的门槛,那科官们依旧可弹劾沈念心高气傲,不敬同僚。
“好,我便查一查,看一看沈编修本月到底为朝廷做了多少事情,竟能如此傲慢!”
姚斌当即将竹筐搬了下来。
与此同时。
三名科官分别带来笔墨,帮助姚斌翻看记录。
沈念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感受着从门外吹过来的穿堂风,甚是惬意。
他有如此自信。
一方面是他知翰林院诸官与六科诸官日常能做多少事务。
另一方面是他两世为讲师,最擅于归纳总结、誊抄编撰类事务,效率远远高于其他人。
沈念感觉,翰林院内,除了赵用贤能与自己一较高下,其他人都远远不够资格。
而这些科道官们,纯粹熬时间者甚多,更是没有做多少实际的公务。
沈念今日表现得如此霸道蛮横。
除了是因科官们最近喜欢乱咬寻存在感外,也是想告知言官们:自己不好惹,不会无端被欺。
……
半个时辰后。
姚斌等人清查完毕,将沈念本月所做事情的名目,列在一张单子上。
姚斌写时还未曾感觉到沈念做了多少事情,但此刻再看单子,不由得惊出一头冷汗。
姚斌对翰林院官员大致每个月能做多少事情,还是清楚的。
而因沈念兼职日讲,外加马自强、申时行还会单独委派他一些任务,故而不清楚沈念做了多少事。
如今细细一看。
若称沈念慵懒怠惰,其他官员恐怕就要通宵达旦了。
姚斌看向沈念。
本来想道一句“沈编修聪慧能干,然仍不够勤勉,若每日再多留衙一个时辰,或许能为朝廷、为陛下做更多事情”,但想了想,又咽进了肚子里。
他若敢说出此话,真使得沈念熬夜做事,那将会逼得诸多官员都不得不更加勤勉,通宵到天亮追赶沈念。
到那时,将有一群官员咒骂他。
“沈编修,证据已清查完毕,稍后我必会呈递内阁!”姚斌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
沈念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后,又回过头来,道:“麻烦派个人,将这些文书拉到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