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太平道 第4节
潘靖之行了一礼,显得胸有成竹,自信开口。
“太平黄天!我太平道治病救人,只论诚心,不看出身。无论豪族富户、黔首百姓,只要愿为我太平道竭诚奉献,就该得救!所以,靖之以为,当以虔信筛选,看奉献程度,再以此为标准施药救治!”
“哦?以虔信为准绳,确也是道门之法。汉中五斗米道,行的便是这条路。我仔细看过,是能传承久远的样子…”
张角再次点头,又看向巫祝出身的五弟子谢初,还是同样发问。
“谢初,你有什么想法?”
“贤师,初以为…药材并非不够,而是落入大户富户之手。他们又无良医,囤积那么多,不过白白空费…上天有济生劝善之德,我等可行‘巫蛊鬼神之术’,恐吓劝导他们,让他们捐出药材,再返还一份救治的符药。而多余的药材,便可救助百姓,如此两难自解!…”
听到五弟子的回答,张角默然片刻,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数息后,他轻声一叹,郑重教道。
“谢初,你道心常明,初心本善。然车既行,辄改辙。善恶之机,系于一念。阴阳之道,或升或沉。移瞬之间,人莫能觉…”
“你若行此道,那就需时刻自省,看好车子的辙。否则,阴阳变化,从善到恶,不过一念之间!”
听到张角的话,谢初脸上一白。他思量片刻,恭敬的低下头,行礼回应。
“是!谨遵师父教诲!…”
“嗯。”
张角应了一声,又看向七弟子高道奴。他脸上露出些笑意,问道。
“道奴,你呢?可曾想到什么?”
“师父!我赞同六师兄伍登的想法!我觉得救人是第一位的。太平善道,自然是救人越多越好!至于药材不够,那就想办法去弄!…我可以带着门徒们,去找那些富户‘借’!或者,也可以让痊愈的百姓,去山里采集,再送过来!”
“嗯。向善之道,救人为先。牢执一念,不易其心。道奴,你虽然不通文墨,但心思纯粹。做事虽然还有不足,但求道却是够了。”
张角笑着点评了两句,终于看向最小的八弟子张承负。他眼神温润,饱含着某种关切的审视,平声问道。
“承负,你呢?你有什么想法?你入道不久,若有困惑,都可以说出来!…”
听到师父的问话,张承负抿着嘴,沉默思量。在这一问一答中,这些师兄们的立场与选择、性格和偏向,就都展现无疑。而他的立场是什么,他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刹那间,许许多多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闪过,都带着山峦的沉重,还有火光的闪亮。但这些念头到了嘴边,却少了许多,都沉作他胸口无声的激荡。数息后,他轻声开口,满是坚定的力量。
“师父,各位师兄!我确实有些困惑…前些日子,有个赵老汉病重。弟子想要救他,他却死在我怀里。我喂他符水,他早已看出,这符水只是安慰。但他却依然感激太平道,感激‘仙师们’。而在他临死前,最恐惧的事,竟然是担心死后的黄天乐土里,会有官府和豪强!…”
“朝廷无道,肉食者鄙。余粮尽在官府世家豪强之手,如巨鹿沮氏,清河崔氏。世家的庄园里藏满了粮食,却不见丝毫赈灾,反而坐等小民死尽,好兼并田地。这些士族鄙薄我等,更鄙薄这田间的小民…而底层的百姓,哪怕知道符水无用,却依然真心信任我们!因为只有我们,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把他们当成是人!人心皆是肉长。百姓其实知道,谁真心对他们好…”
“太平黄天!既然百姓能依靠的,只有我太平道。那我太平道能依靠的,又是谁呢?太平经说,太平正道,善万民,尽人事,使心无悔。那这太平之道的路上,谁会与我们站在一起?道德经说,天道像是张弓射箭,损有余以奉不足。那这黄天之道,这一支均平世道的利箭,该射的又究竟是谁?!…”
这一刻,张承负目光灼灼,挺直了脊梁。他看向各位师兄,再向上首的张角稽首一礼,肃声道。
“师父!弟子入门最迟,对太平之道,常常疑惑不解,难懂经中真义。但弟子总觉得,只要知道,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就知道前路该是何等模样。知道该去救那些人,如何去救了!…”
“.”
大殿中片刻安静,松明的火光忽闪忽闪,就像众人变化的眼神。上首的三位师兄都蹙起眉头,这隐隐指向士族的斥责,让他们都感到不安。
这并不是说,他们的屁股,已经坐在了士族的位置上。而是他们知晓士族豪强的力量,知道这大汉的天下,究竟是谁在做主!
至于下首的三位师兄,则面露思量,有的想明白了,有的想不明白。伍登师兄擦了擦眼睛,想到了赈济中,所见的那些死去的百姓,叹息道。
“黄天正道…百姓才是我们同道!”
这一刻,上首的大贤良师张角,默然不语。在坐的众人里,也只有他这个师父,听出了这个小弟子话中真正的含义。这个弟子看似温和有礼,却是最为坚定,杀气最重的一个。难道,这就是失魂附魂,所带来的非常之机现,劫难中藏有的天数吗?…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黄天之道,确实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然而,道经又言,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在一众弟子面前,张角摇了摇头。他看着张承负的眼睛,用斥责的口吻说道。
“承负,行太平之道,要‘实民所需、实民之腹、强民之骨”,而非‘壮虚浮之心,强不实之志’!…”
“黄天不听空语,太平不应虚声。世道艰难,你这样空言易失,行道难全。言之不行,犹妄念天命,是犯道也!故我等入道之人,必须慎言、慎誓、慎行!”
听到这一番训斥的话,看着张角的眼睛,张承负心中一动。他恭敬伏跪在席上,乖顺的认错道。
“是!弟子愚钝,常常胡乱思量,才会说这些空话…这大概就是空言无补,动则必验。善言不如善行,徒言不如一践…”
“嗯…”
张角垂下眼睛,似乎并没听到小弟子的话。他只是转过头,对大弟子马元义说。
“元义,你是大师兄。晚饭的时辰到了,你去取八份麦饭来,给每个师弟都发一份。”
“是!师父!”
马元义松了口气,起身离开。张角又看向跪着的二弟子唐周、六弟子伍登,安抚道。
“你们也都起来吧!伍登说的没错,唐周也是务实。这批药材的分配,就七成加入符水,用在庙外的灾民身上。三成制成符药,去向各县的富户布施募捐…这两件事,既然是你们两提的,那也就由你们两人各自负责去做吧!…”
“是!谨遵师父教诲!…”
“.哎!弟子遵命!”
唐周与伍登对视一眼,互相错开目光,这才直起了身。这时候,马元义已经带着麦饭回来了,给每人都发了一个陶碗。包括上首的张角,也都是一样的伙食。
这些陶碗中,只盛满了蒸熟的碎麦,再加了一勺豆豉,两片菘菜。这就是这个时代,平民们日常的食物,甚至已经颇为丰盛了。
“太平黄天!愿太平!”
“愿太平!”
众弟子齐齐念诵一声,就低头默默咀嚼起来。所谓麦饭,自然与磨出的面粉不同,是带着麦仁和碎壳的。而用大甑蒸熟后,这些硬邦邦的碎壳,就稍稍变软,能够咀嚼咽下。这一碗麦饭虽然粗粝难咽,却远比面食更为饱腹,更为节省粮食。
此时只有那些世家大族,才会用石磨把麦子磨成面粉,然后做成各种各样的面食。而在这磨麦做面的过程中,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需要少见的石磨,需要更多的柴火,还会损耗两三成的谷粒谷壳。
在这种大灾大疫的时代,连口吃的都求不得,又有哪户好人家,舍得把麦子磨成面?穷苦贫民一辈子,吃的就是麦饭、粟饭和豆羹。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面?
“太平太平,百姓能吃饱,人人能活命,就是太平。”
众弟子吃完,马元义把陶碗收好,换了两根松明。殿外已经是一片黑暗,而风中隐约吹来的,是灾民们的哀声,是时刻发生的生离死别。
听到这声音,张角又叹了口气,额头的皱纹弯了弯,沉声对众弟子道。
“太平黄天!我太平道的宗旨,就是求善。你们刚才每个人的回答,都没有错,都是遵循着善道。只是,你们眼中所见的善,各有不同,忽远忽近,有高有低,也惠及着不同的人!…”
“这就像不同的车辙与车轮。但只要你们沿着善的道路向前,就始终是我的弟子,是我太平道的门人!…”
说完这一番安抚弥合的话,大贤良师的脸上,也显出深深的疲惫。他终于又看向小弟子张承负,看着那张清秀又严肃的少年脸庞,伸手亲近地触了触对方额头,这才问道。
“承负,你说的也没错。善言不如善行,徒言不如一践…你跟着我身边,有多久了?”
“回禀师父!我是光和二年,在巨鹿县入的门…跟着师父身边,学习巫、道、医术,做些赈济救治,已经有三年了!”
“嗯,三年了!你跟了我这么久,也确实该负责些庶务了!”
张角点点头,看了众弟子一眼,继续问道。
“承负,那你想要跟哪一位师兄,去学着做些事?又或者,你有什么自己想做的吗?…”
闻言,张承负深吸口气,克制着心中的激动。他在大贤良师身边,耐心等待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独立做事的机会!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沉肃起来,像是绷紧的弓弦,用力伏地行礼道。
“师父!弟子在营中赈济,看到许多孤儿孩童。他们只要稍稍长成,就能做些实务,入我太平道门下。而若是放任他们,恐怕他们许多会饥寒病饿而死。剩下能活下来的,也只能投入世家大族、豪强富户,成为他们的奴仆…”
“所以,弟子斗胆请求!收纳这些孤童,建一支童子的队伍…弟子愿带领他们,尽我所能,教导他们向善!…”
“收纳孤童,童子队?”
听到这一句请求,张角眉头微扬,深深看了小弟子一眼。然后,他轻轻颔首,当着众弟子的面,答应道。
“黄天在上!可!…”
第6章 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
“承负留下来,其他人先去吧!…”
“是!…”
两点松明,在大殿中描出橘影,飘出淡淡的松香。大殿中并没有神像的巍峨,只有“黄天”朴素的木头神牌,静静供奉在祭坛上。而在神牌的俯视下,就是一南一北,相对跪坐的师徒。
两人都戴着黄巾,穿着简朴的麻衣,就像是最普普通通的农人,手上也都都是老茧。太平道徒,无论是道首还是弟子,本就是这种模样。
“承负,养童者,育道根也;教之以善,导之归真。童子天真之性未失,若是教导得当,便可入我太平之道。故而,收纳孤童,一是养,二是育。你既要主持此事,就担上了这一层‘养育’的责任,万万马虎不得。”
大贤良师张角端坐席上,叮嘱着俯首聆听的张承负。他的话语很慢,也很清晰,同样充满力量。
“先说‘养’。你准备收养多少孩童?又如何养活他们?”
“回师父。这些天我在营中赈济,也曾数过流散孤童的数量。大概有两百多个。其中七、八成是男孩,两、三成是女孩。都是十岁以上,十二到十四岁最多,能够跟上大人走路的年纪…”
张承负垂着眼睛,讲述着营中的情形。他没有解释,这些孤童为何是这种比例,这种年纪,他们又是如何而来。张角也垂了垂眼睛,不需要他来解释,早已见得太多。
此时十五岁以下,视为童子。十五到二十岁,便是青年。二十岁及冠之后,就视为成年。而张承负今年十四,虽然看起来老成,其实也还是童子的范畴。
“弟子想着,若是粮食支应的开,就把这些孩童尽数收下。他们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帮着救治病患。他们能从疫病中熬过来,便有了份黄天的庇佑,不容易再染上伤寒…”
“而等下个月,五月刈麦后。弟子想在祠庙周围,带着这些孩童,开垦些薄田出来,种些豆子和粟米。然后十月秋收,能从新田中打出粮食,就能自给自足…”
听到这开荒种地的打算,张角微微颔首。他思虑数息,如经验丰富的老农般开口道。
“天地生人,使人劳而食,不使人盗而得。承负,你开荒种地的想法不错。但开垦荒地,一则土质坚硬,二则杂草深根,兼之水源难寻。要砍除灌木野草、挖出深根石头,再初耕翻土、晒地除虫、种豆养地,如此三年才得地熟。而灌溉取水,也是苦劳…这种繁重的劳动,丁壮都深以为苦,不是童子们能承受的。”
说到这,张角顿了顿,沉吟片刻,又给小弟子加了些支持。
“嗯…这样吧!平乡和巨鹿很近,元义在南边,靠近巨鹿县的地方,有一处庄子。之前他带的门徒,都是在那边躬耕。今年夏收后,元义会带门徒南下,去司隶洛阳…那处庄子会空出人手,可以交给你带着童子们种地。你再选十几个新入道的丁壮门徒,帮着维持一下。后面从耕种到收获,就全看你自己了!”
“啊!有一个能种地的庄子?是,谢师父!”
闻言,张承负大喜,恭恭敬敬,给师父行了个拜礼。如果能有个庄子自支自用,不仅能方便他教导童子们,更让他自己也有了些活动的自主权。只是…张承负思索着,低声问道。
“师父,元义大师兄,要去司隶洛阳?”
“嗯。怎么,你也想去吗?”
张角嘴角扬起,看着小弟子,笑着道。
“司隶洛阳,是天下十三州的中心,世间最繁华的所在!元义看着你长大,知晓你惊人的术算本领,本想着带你一起去的。你若是后悔了,现在反悔还来的及。童子队的事,也可以交给道奴。”
“不!师父,我不去洛阳。洛阳虽然繁华,但那繁华属于皇室贵胄,属于官宦子弟,属于士族豪姓。那繁华,不是我等乡野农人的,反而要农人的血肉供养!…至于教导童子,就像在田里培养新芽。这是为太平道传薪积火,是更值得我去做的,我也希望去做这个!”
张承负的答复斩钉截铁,很是坚定。对他来说,大汉的帝都洛阳,纵然繁华富丽,但始终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黑暗。真正的火光点燃在乡野,在这冀州的腹地,在黄色的鹿角上闪烁。
师父张角虽然没说,他也能隐约猜到,元义大师兄去洛阳所图为何。时代的帷幕,终于缓缓揭开。数年间不断的天灾人祸,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流民,就像越积越高的洪水。而大汉朝廷不但不赈济疏导,反而催逼封堵,让洪水越积越高。若是再来两场天灾,那数以十万、百万死中求活的百姓,就会化作咆哮的黄河。而太平道早已做出了选择,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想到大师兄马元义平日里的照拂,张承负垂着眼睛,含着深意地低声道。
“太平黄天!师父,对我太平道来说…洛阳,恐怕不是个好地方!…”
“嗯,洛阳是天下之中,我太平道想要成事,洛阳是绕不开的。这也是元义自己的选择。纵然,千难万难”
张角的声音也很低,但张承负能够清晰的听清。这一刻,他罕见的,从师父的声音中,听出了犹豫与迟疑。而后,这份动摇一闪而过,像是幻觉一样。他再抬起头,只看到张角沉肃的脸庞,和又一次的谆谆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