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太平道 第45节
“承负,你是说,破了这程氏后,得了十万斛粮食?”
“是,老师!我等未取浮财与田地,但与县丞王度、都伯董阳合作,瞒下了程氏的十万斛粮!这些粮食,已经被三位东郡渠帅,派门徒分批取出。有了这批粮食入库,哪怕今年兖州再次大旱,也能赈济救下数万灾民!”
天齐庙的偏殿中,大贤良师张角跪坐上首,天医张宝位于次首,张承负则跪坐下首。这次会见,没有其他弟子渠帅参加。两位大医见他一人,也算是某种含义颇深的考核。
“破万亩世家,可得十万斛粮?”
大贤良师张角听到这惊人的数字,与天医张宝对视一眼,都惊讶不语。与这种收获相比,太平道在冀州带着符药上门求告,又是占卜又是算命,才从世家大族手里换回数百上千斛粮食…确实又算不得什么了!
“黔首无粮,食草根土块而死,饿殍满野;而豪门仓廪盈溢,钟鸣鼎食,却冷眼旁观!此何道也?此非天道!天道本欲济众,不可养一而饿百!”
天医张宝声如金铁,神色中带着严厉。与兄长张角相比,他性子更急些,说话也更加直接。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夺贫以奉富,伤生以养豪,天必怒矣!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我等当为苍生起,匡天道,断此不公!”
“好极!师叔说的对!”
听了二师叔的这番话,张承负连连点头,很是认同。而张角蹙起眉头,看了看弟子和仲弟,数息后才道。
“承负,世家大族以耕读传家,所看重的,一是沃地好田,以此建立庄园。二是经学名望,并以此为官。这一次,你动了世家程氏的粮,也动了程氏的命,在兖州产生的影响不会小,会震动举州的士族!”
“好在,这一次明面上,是宦族段氏以县丞王度为猎狗,灭了世家程氏。你又引入了定陶董氏,和县中的其他士族,分了程氏的田地浮财,暂时还未暴露自身。”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经不起推敲。世家大族中能人众多,早晚会注意到你!而这次你能这么顺利,所依仗的,其实是你在暗处,程氏在明处。若是你暴露到视线中,也同样会被别人所算计…”
说到这,张角叹了口气。尝过了打破世家的甜头,若是今年再次大旱,那兖州黄巾与世家大族的冲突,早晚会走上台面来。而天下士族互相勾连,等消息传播开来,太平道一直维持的士族关系,恐怕也会因此瓦解。
“承负,一句话,不要轻视世家大族的豪杰!你做的越多,越为人所注目,就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记住了吗?”
“是!老师!弟子深知这些人的才智力量,从不敢轻视世家大族的豪杰人物!”
看着老师担忧的神情,张承负行了一礼,心中感动。三人又聊了会东郡的形势,还有面对“段氏举刀”,整个兖州会骤起的变化。
而后,张承负沉吟了会,恭敬伏地,说出心中思量许久的想法。
“老师,师叔!弟子在兖州走了这么一趟,看到我兖州青州渠帅们,各自主持一方!他们所求所为各不相同,彼此之间联系也不多,难以互相支援…”
“弟子就想着,是否能对各方渠帅施加影响?统一兖州黄巾,乃至天下黄巾的号令;明确纲领目标,让所有渠帅心向一处;并且建立黄天教法,派遣道使,约束军法纪律!…”
“只有把我太平道众方,彻底凝聚成一体,才能真正与汉室朝廷对抗,形成能够取而代之的力量!”
“嗯,统一号令,明确纲领。建立法度,约束纪律?”
闻言,两位大医互相对视,神情都有些微妙。张宝思量了会,首先开口问。
“承负,你说统一号令,是要让各地渠帅,去听从谁呢?那又由谁为主,来指挥他们?”
“黄天在上!自然是类似于洛阳一样的朝廷!朝廷中枢,有行政、军事与监察,然后才是地方的郡国。这体系虽然复杂,但却保证了上下的指挥与运转。洛阳一声令下,各地都能发力,出粮出丁出车马出部曲,然后汇集到一地出征!”
张承负很是认真,讲述着他心目中的太平道体制。
“我太平道有三位大医,并以冀州道场为根本。当以三位大医为核心,以冀州为中枢,建立一处‘总道门’,来指挥各州郡的大方小方,合众方之力为一体!只有各方都参与起来,集中人力物力与军力,才能和朝廷的讨伐对抗!”
“而为了保证上下一体,我们得有让所有太平道门徒都相信遵从的纲领目标,还有约束义军的教法军法!总道门要派出道使,有‘军道使’引导黄巾义军信仰,也要有‘察道使’纠察渠帅方主军纪!”
“只有建立明确的指挥与纪律,才能让我太平道延续长久,而不会堕落成没有信仰的贼寇!…”
听到这一套规划长远的太平道体系,两位大医垂目良久,默然不语。张宝面露深思,张角则面无波澜。半晌后,还是大贤良师张角开口道。
“三十六方各有不同,唯一的相同处,就是认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想要改变这个世道!他们信奉黄天,却未必真心信奉太平。而哪怕真心信奉太平,他们也未必能够约束门徒教众,约束他们自己。即便他们能约束自己,也往往不愿被别人约束,不论约束他们的,是我们三位大医,还是一个总道门。”
“承负,统一号令、明确纲领,自然是件大好事!为师也希望三十六方,能上下齐心协力,力气都往一处使…然而,黄天不应虚声。实话实说,三十六方来源复杂,渠帅们各自主持一方,麾下的门徒也都只听本地渠帅。要整合为一,举事之前的一年半内并不可能,反而会让各渠帅离心离德!”
“现在,哪怕是我与你两位师叔,也只能依靠传道教导的威望,来尽可能的团结他们,让他们往一处行事!像是青州黄巾,渠帅们都觉得还过得去,为师就不能逼着他们,起事造反。”
“七州之中,唯一能稍微整肃的,就只有冀州黄巾与兖州黄巾。而这两处,是有我和你师叔分别坐镇经营,太平道根基最深的地方!甚至连你三师叔所布施救治的豫州,由于士族们对渠帅们的影响力,目前也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统一号令,明确纲领,可以提出来。但想要实现,却是一件长久艰难之事。这需等到起事,等到根基稳固后,再进行漫长的梳理与经营,由你们下一代来做!”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目光深深,望着张承负,轻轻颔首。而大医张宝则审视着这位兄长的少年弟子,追问道。
“承负,你刚才说设立黄天教法,约束起事后的义军纪律?可有具体的条目?”
“有!”
“说与我等听听!”
“诺!”
张承负默了默,整理思绪,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而那黄纸上用少见的方正字体,上面写着《黄天约法三章与禁忌六条》。他把这符纸递给张宝,郑重开口道。
“黄天所鉴!老师,师叔!在弟子心中,我太平道所求的太平,正是为了黔首百姓,也当立足于百姓!这些约法与禁忌,就是要建立对义军的指挥,明确他们与黔首百姓的亲密关系。而我们也需要,从对世家大族与豪强的进攻中,尽量统一公平的,分配战后的缴获,照顾到弱势的信众!”
“若不能获得黔首们的支持,我们就无法对抗强大的官军!而若是不能约束义军的纪律,‘不夺民食,不掠民衣,不犯民女’,我们的所言的‘愿太平’,就会变成一句空话!”
“失去军纪、劫掠百姓,对义军起事的伤害会是毁灭性的!士卒们会失去约束,信徒们会失去信仰,黔首们也对我们失望。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失去对官军最大的优势,像是失去了水的鱼,落到岸上渴死…”
“而在平日里,应当‘不辱村老,不夺农牛,不毁田垄,不烧仓庐,借必还物,拿必给钱!’哪怕做不到十成,也得尽量往这方面去做,做到个三成五成!要是没有这种理念,像是官军一样,以盘剥残虐百姓为能事,那就从义军变成了贼!…”
说完,张承负面露虔诚,五体伏地,向两位大医拜礼。
“弟子所言,尽数发自内心!请老师与师叔指点!”
天医张宝看了一遍这拟定的“约法”,面露惊异之余,也高看了张承负一眼。他思量不语,把这符纸又递给兄长张角。
而张角细细看过一遍后,神色柔和了许多,但眉头还是紧蹙。他又看了一遍,闭上眼睛,陷入沉思。许久之后,大贤良师才睁开眼,神色复杂,发出一声嗟叹。
“天地有数,知易而行难;人心多惑,爱众人尤难!承负,你见过黄河决堤吗?黄河一旦决口,就如涛涛大潮,一发而不可收拾。大水淹没数百上千里,田地、庐舍、人畜皆不可保全!而人心的不平与恨怒,又像烈火,一放就迎风大起!大火烧过之处,村庄、城池皆为灰墟…”
“水之奔流,火之炎炎,非一人之力所能遏止,非一时之策所能调和。人心就是如此,起杀心易,收杀心难!我之前数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就是知晓黄巾起事之后,必然会与官军不死不休,互相杀伐,生灵涂炭。只是天灾到此,不举事就会饿死,再无旁路可选…”
“承负,为师说这么多,并非觉得你这‘约法’不好!实际上,这‘约法’很好,甚至理想的过了头!”
“为师觉得,你只看到了黔首的善,却没意识到黔首百姓中,深藏着的愤怒、仇恨与恶。当他们无路可退、揭竿而起的时候,就会化身决口的黄河,变成燃烧的火焰!”
“所以,要想用‘约法’来约束他们,就得做好约束黄河、约束火焰的准备!我们必然会去做,但也要知晓,这绝非一件容易的事,不是几个人能轻易做到的!”
说了这些后,大贤良师幽幽一叹,最后对弟子指点道。
“徒欲济天下者,须先济己之心,再明天下之心。徒欲平四方者,当先明治人之理,再得四方之力!”
“承负,你已经有了弟子五百。若是有一日,他们都能长成,怀着同样的悲悯济世之心,皆与你同道,知进退、明慈忍、慎杀伐…那就可同担天命,共行太平之路!”
“否则,你虽有如此济世的宏志,有惊人的所为,也亦难功成!…”
“下去吧!济北国渠帅侯晟昨日回来了,为你招募了那批泰山豪侠。这些豪侠都是杀伐之辈,尚未入我太平道门。你需得先谨慎用之,直到收服他们的人心,才可生死相托。”
“是!”
听到师父的指点,张承负沉默了会,稽首行礼。而后,他起身退去,殿下就只留下两位大医。两人端坐许久,安静不语。直到有风来,那张黄纸哗哗作响,大贤良师张角才轻声问道。
“如何?”
“心怀黎庶,仇视世家,坚心如铁,要推翻这不公的世道。”
大医张宝伸出手,把写着“约法”的黄纸折起,小心放入怀中。随后,他感慨道。
“杀气虽盛,但根脚是大善与大愿。只是,他经历的历练还是太少,资历又实在是浅,也没遇过世事的挫折和捶打…只能寄托长远!”
“那你是同意了吗?”
“.”
大医张宝默然无言,许久之后,才轻声道。
“再看看吧!他虽有善愿,但也要看看,他如何收服人心才是!”
“嗯!”
大贤良师张角点点头,不再多说。而在祠庙外,张承负也默然不语,打量着眼前的八尺大汉。
这大汉体格魁梧,肩宽背厚,面如铁铸,颧骨高耸,眉骨下压。此刻,他眸光冷峻,嘴角紧抿成线,脸上毫无笑意,肃然就像泰岳的冷石。
两人就这样沉默的对视着,一言不发。许久之后,张承负才面露笑容,先开口赞道。
“好一位刚毅勇肃的泰山豪侠!壮士安乎?姓甚名谁?”
那大汉深深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鹰目如刀,冷然答道。
“某,泰山于禁!你既然强募我前来,又何必惺惺作态?要杀谁,且吩咐就是!”
第55章 来!于兄,且与我切磋一场!
风雪初霁,薄暮中祠庙伫立。土路泥泞,跋涉后风尘仆仆。泰山大汉与太平道少年彼此对视着,都在审视,都在思量。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既然未曾名满天下,那让猛士纳头就拜,又如何可能呢?
“于兄,我太平道虽借宦族段氏的名义,募君前来。但我等有自己的黄天之道,以赈济黔首、救济天下为愿!这十多年来,三位大医带着一众门徒,都在践行此道。兖州之地,太平道也曾广施符药,治病救人,赈济过数以万计的流民百姓!”
张承负挺直胸膛,微微仰头,看着眼前身高八尺的魁梧壮汉。他目光诚恳对视,朗声道。
“黄天所鉴,我等所行之事,愿坦诚相告!乘氏县李氏,在大野泽南占地万亩,为官府收税盘剥,又放贷收租,逼死小民数百!这户大族豪强,就是我等动手的目标,只不过假借段氏的名势,好方便行动。”
“李氏蓄养私兵,部曲众多,行事狠辣。于君若是畏了,自可就此带人离去!而之前招募于兄的数百贯钱财,就当馈赠壮士,结交于兄这样的泰山豪侠了!”
“.”
闻言,于禁眉头扬起,看着这出言相激、却又诚恳无比的老成少年。他摇了摇头,沉肃道。
“何必说这种话?我等既然拿了钱前来,自是做好了搏命的准备。所谓乘氏李氏,区区一户豪强,并未放在我等泰山众的心上!只是我等原本的打算…罢了!要杀他们,吩咐一句就是!”
听到这,张承负沉吟思量,大致猜出了于禁的想法。他想了想,再次坦言道。
“于兄,我太平道的路,是与黎明百姓同道,而非高官厚禄,高坐庙堂之上。于兄若是不认可,那做完这一次,壮士自可带人离开!是前去投军也罢,去投一户高门也罢,我太平道绝不阻拦!”
“.”
这一次,于禁眉头蹙起,默然不语,脸上也显出意外和迟疑。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张承负,看着那不似作伪的尊重,许久才开口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太平道救济乡里,于某家中也曾受过恩惠。我等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君且吩咐吧!某自当竭力。”
张承负目光炯炯,看着这位泰山豪侠的神情,心中渐渐有了底。这位于君二十多岁,出身不高,投效无门,尚且未曾遇到明主。他正值青年,纵然举止沉肃,但依然有着豪侠之气!
豪侠信奉的是恩义情谊,以命报恩,一诺千金。像是这样的人物,只要投入一方,结以恩义信重,只要不遇到被俘的大变,就不大可能轻易更改阵营。而作为被朝廷无视与打压的泰山豪侠,他本身的出身立场,乃至于这群泰山众的出身立场,都对汉室毫无亲近可言,反而更贴近底层的太平道!
“好!好极了!我遇到于兄,是何等幸事!当以兄长之礼待之!”
片刻沉吟,张承负慨然一笑,恭敬作揖行礼。看到这少年的举动,于禁脸上浮现错愕,心中多了些莫名的感触,只是道。
“郎君既然募我前来,又何出此言?莫行礼!莫要行礼!”
张承负并不理会,只是一板一眼,认真行礼完毕。于禁受了这一礼后,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如山石般站着。而张承负温和笑着,请教道。
“我久闻于兄武艺出众,且善于调教泰山子弟。不知于兄可否,教导我等一二?”
“嗯?你想和我学习武艺?你想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