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红楼 第374节
王夫人顿时沉了脸儿道:“我的儿,你说的才是正理,宝玉近来的确有些惫懒了。”
这后头严加管教的话儿,王夫人没说,自是因着此时宝玉有贾母护着。老太太位份太高,她这个当母亲的反倒没法管教亲儿子……这上哪儿说理去?
略略说过几句,王夫人便让夏金桂落座。
下首站着的周瑞家的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回话儿。
那王夫人为表信重,径直说道:“金桂也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来。”
周瑞家的应下,思量着道:“太太,这两日也不知打哪儿传起的闲言碎语,说是太太有意将兰哥儿留在房里教养。”
王夫人眯眼扫量周瑞家的一眼,道:“这倒是有趣,可知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周瑞家的道:“四下都有人说,我一时间倒是不知打哪儿查起。”
王夫人就道:“左右不过是闲言碎语,不去理会就是了。”顿了顿,又道:“是了,珠哥儿媳妇听了去?”
周瑞家的道:“这却不知了,不过昨儿个兰哥儿往老太太处去了一趟,转头儿二奶奶便寻了两个妥帖的小厮,今儿个一早便护着兰哥儿往远大爷新宅读书去了。”
王夫人有些不大甘心,又问道:“老太太可有别的话儿?”
“不曾。”
王夫人听了回话蹙眉不已。前头放出这等风声,自是要恶心贾母的,谁知老太太来了一招装聋作哑,这倒让王夫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一向短于智计谋算,思量半晌也无所得,只得先将周瑞家的打发了下去。
那夏金桂陪坐下首,方才听二人说话儿,目光一直在王夫人与周瑞家的身上来回转动。入府不过几日,夏金桂抛洒出去几百两银钱,又有胡嬷嬷出谋划策帮着分析,自是将荣国府的情势掌握了大半。
由是,这‘史太君、王夫人’之争夏金桂又如何不知?当下鼻观口、口观心,回思着胡嬷嬷这两日所说的话儿,以备回王夫人。
待那周瑞家的退下,王夫人便笑道:“也是古怪,我好端端的为何要教养兰哥儿?也不知是哪个没起子的传出来的。”
夏金桂眼珠转动,笑着说道:“前有老太太教养宝二哥,如今太太教养兰哥儿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了,我听闻太太将珠大哥教养得极为出色,错非天不假年,只怕这会子早就顶门立户了。若兰哥儿得了太太教养,说不得来日也能飞黄腾达呢。”
王夫人心下没当回事儿,只笑道:“偏你这丫头会说话儿。”顿了顿,又苦涩道:“只可惜我的珠哥儿了……”
夏金桂心思转动,献言道:“逝者已矣,太太也不必再伤心。且……一饮一啄、皆有定数,珠大哥虽天不假年,可那份聪明才智如今不正落在了兰哥儿身上?我听闻又有贵人允诺?太太若是教导个七、八年,兰哥儿飞黄腾达自不必说,说不得来日还能帮衬宝二哥一回呢。”
“咦?”王夫人惊疑一声儿,不禁蹙眉思量起来。
所谓虎毒不食子,她虽厌嫌李纨,却不曾对亲孙儿贾兰起过歹心——再怎么说也是珠哥儿的儿子。王夫人不过是因着李纨之故,与贾兰不大亲近罢了。
如今听夏金桂这么一说,王夫人顿时动了心思。那宝玉如今快成了王夫人的心病,她自是不甘心让宝玉只当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私心也想着让宝玉有所作为。
奈何老太太一直拦阻,王夫人与老太太斗法不知多少回,虽占了些便宜,这宝玉的养育权、婚配权却一直不曾夺回来。
前几日与妙玉去了一趟宫里,大姑娘听闻与薛家婚事生了变故,蹙着眉头极不欢喜。王夫人又过问其宫中情形,大姑娘更是含混以对。
王夫人便是再傻也知道元春在宫中情形不大好,暗忖定是那吴贵妃使了手段,心下自是对吴国丈一家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听夏金桂这么一点拨,王夫人倒是醒过味儿来……何不顺势真个儿将贾兰养在自个儿房里?
一来,贾兰如今年岁还小,前几年不大亲近,往后说不得便亲近了。如此一来,来日贾兰有了出息,自不会忘了自个儿这个祖母;
二来,兰哥儿有了出息,说不得求了那贵人,将机缘留给宝玉呢;
这三嘛……王夫人一直厌嫌李纨,若将贾兰夺了来,将那李纨怄死了岂不正好儿?
一举三得,真真儿是好主意!
王夫人思量罢,笑着道:“罢了,我如今也上了年岁,哪儿还有精力教养兰哥儿?这事儿啊,往后再说吧。”
夏金桂笑着颔首,转而说起旁的来。偷眼扫量王夫人,眼见其笑容更盛,便知自个儿说动了其心思。夏金桂不由得暗自得意,暗忖妈妈先前将荣国府说成龙潭虎穴,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忽而外间传来一阵喧闹声儿,王夫人不禁纳罕道:“这又是怎么了?”
须臾便有玉钏儿入内回话儿,道:“太太,是尤家两姊妹来瞧远大爷。”
王夫人狐疑道:“远哥儿不是大好了?怎么又来?”
玉钏儿道:“说是昨儿个夜里高热不退,香菱、五儿两个忙活了一宿,这才将高热退下。”
王夫人唏嘘不已,当下紧忙打发玉钏儿去瞧,自个儿则心下若有所思,却面上不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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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堂茅舍。
尤三姐、尤二姐领了丫鬟,随着香菱快步到得院儿前,门前红玉拄着拐杖来迎,几个女子俱都是眉头紧蹙。
尤三姐问道:“怎么样了?”
红玉道:“大爷一早儿就退了烧,太医给换了药,说是伤口发炎了,不大好……这会子大太太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呢。”
话音落下,就听内中邢夫人高声道:“那劳什子法源寺的大和尚真个儿拿大,我就不信拿了大老爷的帖子去,那些贼秃还敢推拒!”
旋即又有宝姐姐低声道:“大太太……也不是大和尚推诿,实在是这陈芥菜卤效用因人而异,早年便有不少人得了此物给病人用了,谁知不曾起了效用,反倒害了性命去……从此法源寺便立下规矩,有佛缘者才能得此物。”
尤三姐朝着红玉点点头,当下迈步进了院儿,待进得正房里,又听邢夫人道:“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罢了,明儿个我打发琏儿带着哥儿走一趟法源寺就是了。”
床榻上的陈斯远笑道:“姨妈,不用劳烦琏二哥,我如今能走能动的,自个儿走一趟就是了。”
“你甭管了。”
邢夫人话音落下,瞥见尤三姐、尤二姐,见二者俱都挂心不已,当下略略蹙眉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了几句,便起身领了条儿回转。
刻下内中只宝姐姐、邢岫烟两个,先前三春、黛玉都来瞧过了,怡红院打发了宝蟾来瞧,绮霰斋打发了袭人,余下凤姐儿、李纨等都亲自来瞧了一回,奈何此间逼仄,眼看来人络绎不绝,三春等这才先行告辞而去。
待邢夫人一去,尤三姐自是扑在床榻前抹泪不已,尤二姐便寻了宝姐姐献言。
陈斯远笑着安抚了尤三姐几句,自个儿精神恹恹的,只觉浑身无力。他暗自思量,这伤口发炎料想是因着细菌感染?陈芥菜卤既融了青霉素,想来定有效用。
只是大和尚们只怕将青霉素与乱七八糟的霉素一股脑的融于卤汁,赶上倒霉的过了敏,可不就要一命呜呼?明儿个去那法源寺,陈芥菜卤自是要求的,可长了青霉的芥菜才是陈斯远的目标。
他自个儿仔细采用一些,说不得毒性比那陈芥菜卤还低呢。
尤三姐哭了一会子,起身说道:“我与二姐这就去法源寺,说不得我们两个就有佛缘呢。”
邢岫烟在一旁道:“既如此,我也去试试吧。”
邢姐姐佛道之说都有翻看,想着没准儿自个儿也有些佛缘呢。
陈斯远出言拦阻,奈何这会子却没人听他的,宝姐姐仔细叮嘱一番,便送了三女一道儿而去。
这日陈斯远昏昏沉沉,便是李纨送来的饭食也食不下咽。至下晌,陈斯远昏昏沉沉睡下。宝姐姐守了一会子,眼见陈斯远又发了烧,赶忙与香菱一道儿在其腋下、手足心擦拭烈酒。
至傍晚时,邢岫烟郁闷回返,言道她与尤二姐、尤三姐走了一遭法源寺,奈何大和尚相看过都说无缘,只得无功而返。
宝姐姐也是苦闷不已,只暗暗期盼明日陈斯远亲自前去,能入得大和尚的法眼。
这边厢暂且不提,却说那稻香村里的李纨一直挂着心。
晚饭时李纨打发了素云去送饭,待其回转,将邢岫烟等无功而返之事说了一遭,李纨顿时蹙眉不已。
那素云便道:“奶奶,明儿个远大爷要亲自去,既如此,奶奶是不是就不用——”
话音还没落下,李纨便摇头断然道:“不可!佛缘一说真假难辨,我亲自走一趟,说不得还能多一些机会。”
素云眨眨眼,赶忙道:“是我想差了。”
素云、碧月两个都瞧出来李纨为陈斯远挂着心,心下只当自家奶奶感念远大爷活命之恩,倒也不曾多想。
那李纨也没来耕作的兴致,只闷坐房里诵念佛经不止。只是那佛经从金刚经换做了《普贤行愿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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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转过天来,李纨一早儿答对了贾兰,刚过卯正便领了丫鬟往前头来。
那前头的管事儿得了凤姐儿吩咐,自是早就等候在仪门处。因着只李纨主仆三人,当下轻车简从,须臾出得角门便往外城法源寺而去。
陈斯远这边厢倒是要拖沓些,盖因昨儿个夜里陈斯远又发烧不退,直到今早请了王太医瞧过,又略略用了些早饭,及至辰时方才乘车往法源寺而去。
那法源寺位于外城偏西,始建于唐代,至今已是千年古刹。
却说李纨一行轻车简从,一径进得山门里,待知客僧引至客院方才下得马车。管事儿的领着小厮上前与知客僧答对,少一时来回:“奶奶稍待,知客僧去请至善法师了。”
李纨颔首应下,领着素云、碧月两个丫鬟进得禅房里等候。过得半晌,外间传来一声佛号,门扉推开,旋即便有一个清癯老僧款步入内。
李纨赶忙起身一福,那老僧稽首一礼,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来意,老僧业已知晓。只是鄙寺规矩如此,那陈芥菜卤能救人,亦能害人。非佛缘深厚者不得用,还望女施主见谅。”
李纨蹙眉道:“却不知如何才算有佛缘?”
至善扫量李纨一眼,摇头道:“以老僧观之,女施主尘缘深厚,与我都无缘……”
话音落下,李纨顿时蹙眉不已。一旁的素云道:“大师空口白牙便能断我们奶奶有无佛缘,此一说难免不能服人。”
老僧面上无悲无喜,说道:“便知女施主不信,西路有一处玉佛殿,女施主若不信,只管去叩拜玉佛便是。”
碧月纳罕道:“敢问大师,这又是什么说法?”
至善道:“玉佛殿前有一水缸,女施主只管舀了清水放置佛像前金钵中。若女施主有佛缘,则金钵下沉,花开佛现。到时不用老僧,自有僧人前来,不拘女施主有何所求,鄙寺一应答应。”
素云思量道:“既是下沉,那只管多多舀水就是了。”
至善哈哈一笑,又稽首一礼,便扭身而去。
李纨见此立时摇头道:“若是这般简单就好了。”
这客院在法源寺东路,往西路去不好乘车。主仆三个计较一场,碧月便回马车上取了斗笠帷帽来,李纨戴上之后便往那玉佛殿而去。
到得西路大殿,过祖殿,其后便是那玉佛殿。李纨主仆扫量一眼,便见果然不少善男信女在殿前祈求祷诵不迭,又有人战战兢兢舀了清水来,小心翼翼进入玉佛殿注入那金钵中,而后死死盯着金钵不放。
眼看那金钵一动不动,顿时哀嚎道:“呜呼,天要亡我啊,咳咳……”
当下便有沙弥上前搀了那香客往外行去,殿外余者无不祷诵得愈发殷勤。
素云扫量一眼,便与李纨说道:“奶奶,过会子我与碧月也求一场,如此一来咱们能试三回,总能多一些机会。”
李纨颔首应下。
当下素云寻了小沙弥取了竹签号牌,折返后守着李纨默默等候。
刻下不过辰时过半,这玉佛殿前便等了许多人。碧月上前扫量一圈儿,回来便道:“早着呢,前头还有三十几号人,只怕有的等了。”
此时又有小沙弥来请,盖因荣国府的名声,这才请了李纨往侧殿歇息等候。
闲言少叙,待过得两刻,便有小沙弥来请。李纨主仆三个打起精神来到得玉佛殿前,那素云便道:“奶奶,我与碧月先试试,过后不行奶奶再求一求。”
“嗯。”李纨应下。
素云上前舀了满满一舀子清水,挪动莲步进得玉佛殿里,待将舀子中的清水尽数注入,便见那金钵一无反应。她心下纳罕,探手去压那金钵,却见其果然一动不动,顿时蹙眉道:“这……莫非有诈?”
一旁小沙弥道:“女施主慎言,方才可是有一位善信得偿所愿而去。”
素云道了声儿‘古怪’,只得蹙眉回返。
那碧月汲取教训,这回舀半数清水入内,却如同素云一般毫无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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