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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红楼 第93节

  尤三姐赶忙目送陈斯远挑开帘栊下了车,她又隔着窗见其到得后门处遥遥摆手,这才昂首进了后门。

  车帘撂下,吩咐了车夫,尤三姐这才打量起手中锦囊来。那锦囊入手微沉,一晃内中便哗啦啦响。解开绦绳,入眼一片金灿灿,竟是一枚枚金钱!

  尤三姐抄起一枚来,估摸着一钱重,比铜钱略小,其上印有喜乐安康四字,背后又有桃花纹样。略略点算,这内中怕是有一百枚,加起来岂不是十两金子?

  尤三姐心下欢喜不已,偏又瘪了嘴去。这金钱自然好,解了她燃眉之急。可比照金钱,她更想内中是一枚玉佩,便算作定情信物了。

  想到此节,尤三姐又替陈斯远着想起来。想着到底是男子,心性粗疏一些也是有的,待来日绣了个汗巾子送去,想来他也就能记起来了。

  遐想着,尤三姐一手攥紧锦囊,一手撑着厢壁,面上不禁噙了笑意。时而想起羞人的来,又红着脸儿吃吃笑将起来。

  一径到得马车停下,前头车夫言语一声儿,尤三姐这才回过神儿来。自车中下来,蹑足到得家门前,方才探手要叩门,那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门子扫量尤三姐一眼,玩味道:“三姑娘可算回来了,安人发了好一通脾气,这会子还在堂中等着姑娘呢。”

  尤三姐紧了紧手中锦囊,犟嘴道:“等就等,我还怕了不成?”

  当下迈着小碎步进了仪门,沿抄手游廊而行,又有小丫鬟自耳房钻出来连使眼色,尤三姐只浑不在意一笑,便径直往正房去了。

  进门转过屏风,眼见尤二姐靠坐西梢间炕头做着女红,尤老安人正端着茶盏品茶,瞥见尤三姐,尤老安人顿时怒不可遏,重重撂下茶盏,叱道:“你还知道回来?怎地不跟了那姓陈的穷措大私奔了去?”

  尤三姐撇嘴道:“妈妈这话好没道理,我与陈家哥哥发乎情止乎礼,哪里就要私奔了?”

  尤老安人起身蹙眉教训道:“一个女儿家扮了男装,舍了脸面得空就去找野汉子,可不就要私奔?这还是好听的,那难听的你要不要听?”

  比私奔难听的,自是淫奔。

  尤三姐捂着耳朵摇头道:“不听不听!再有,陈家哥哥自有前程,哪里就是穷措大了?今儿个还去了燕平王府呢。”

  此时尤二姐已然起身过来,想着阻拦一二。

  尤老安人闻言略略错愕,兀自不肯相信道:“他?燕平王府?他知道王府门儿朝哪边开吗?”

  尤三姐得意一哼,道:“我亲自送他去了,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出来,我能不知?”

  “你瞧仔细了?”尤老安人费解道:“古怪,他何时与燕平王扯上干系了?”

  尤三姐笑道:“陈家哥哥人品才干都是上乘,能得贵人青眼也是寻常。是了——”尤三姐自腰间解下锦囊来,解开绦丝,点出二十枚来,大大方方塞给尤二姐:“——陈家哥哥前回得了王爷赏赐,分了些金钱与我,说留着年节时打赏用。先前借了二姐二两银子,喏,加倍奉还。”

  尤三姐低头观量,还不待瞧清楚,便被尤老安人一把夺了去。

  “我瞧瞧!”尤老安人抄起一枚对着烛火仔细观量,正面‘喜乐安康’,背后又有桃花纹样,做工尤为精细,显然不是凡品。“唷,瞧着说不得还真是内府造物。”

  尤三姐哼哼两声,捡了座椅恣意落座,自顾自倒了一盏茶,一双绣花鞋来回晃荡,愈发得意道:“还能有假不成?听说燕平王有意招揽陈家哥哥进内府为主事,只是陈家哥哥一心考取功名,想要东华门外唱名,这才不曾应承下来。”

  尤老安人回过神儿来,揶揄道:“他那是惦记着林盐司之女呢,又与你何干?”

  尤三姐却道:“我这回扫听分明了,陈家哥哥与林家女定的是兼祧。”

  “兼祧?”

  一旁尤二姐思量道:“这般说来,妹妹岂不是有机会做正室?”

  这兼祧虽也算正妻,可却要看是从哪边算的。若从林家算,陈斯远自是能另娶正室。

  尤三姐儿道:“是啊。”

  尤二姐心下不禁生出几分艳羡来。贾珍虽也生得一副好皮囊,可到底四十来岁的人了,又哪里比得上陈斯远这等年岁相当、前程远大的哥儿?

  尤老安人面上不禁缓和几分,兀自嘴硬道:“便是有了前程又如何?馆阁一坐就是三年,还不是要受穷?”

  “我乐意!”尤三姐道:“便是跟着他吃糠咽菜又如何?再说了,不过苦个几年,若真入了馆阁,来日外放出去最少就是知府。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此时不陪着陈家哥哥吃苦,那来日的福分又与我何干?”

  尤老安人面上又缓和了几分,道:“总之,你可不能这会子就被他哄了去。”又道:“年节时他若得空,你请了来家里,我仔细瞧瞧。”

  待尤三姐含混应下,尤老安人凑过来笑道:“这金钱瞧着喜庆,我正愁不知拿什么大赏,三姐儿不若分我一些——”

  尤三姐起身就走:“没门儿!那是陈家哥哥给我的!”

  尤老安人气得顿足,指着远去的身形道:“你,我白养了你十几年!”

  尤二姐立在一旁,面色连番变化,也不知心下是如何做想的。(注一)

  ……………………………………………………

  转过天来,陈斯远先行往前头去寻贾赦。

  临近年底,贾赦干脆托词旧疾复发、不良于行,告假在家。他也懒得往外书房来,干脆叫人引了陈斯远往正房来。

  陈斯远入得内中,眼见贾赦、邢夫人高坐堂上,心下略略古怪。依着规矩见了礼,贾赦随口吩咐其落座,待上了茶水,贾赦就问道:“远哥儿昨儿个又往燕平王府去了?”

  “是,昨儿个王爷打发人来邀外甥分说一二。”

  “分说?”

  陈斯远便将献策之事略略说了。

  贾赦听了眨眨眼,蹙眉道:“远哥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自问待你不薄,这等发财的营生怎地不想着老夫?”

  一旁邢夫人也道:“就是,你姨夫多番帮衬,哥儿这回可说不过去。”顿了顿,又道:“老爷,许是哥儿急切了些,那营生又不止一桩,回头儿让哥儿再想一个就是了。”

  陈斯远此时却笑道:“姨夫误会了,外甥怎会忘了姨夫?”顿了顿,说道:“实不相瞒,昨儿个外甥厚着脸皮,问王爷讨了插一脚之机。”

  “哦?什么营生。”

  陈斯远道:“还是往扶桑海贸。不过这回怕是没机会赚快钱了,实缴之后,最少半年周转,得利最少四成。”

  “唔——”贾赦有些不大情愿,若是如先前那般十几日就赚两成多好。这一押半年,得利才四成,实在有些少。

  陈斯远却知,此番有燕平王背书,只怕京中富户定如过江之鲫般蜂拥而至。

  这年头放债才多大的利?月息不过五分到八分,合规的复利才三分。典当铺子,当半年能有五成利,典的话不好算,除去一倍利,还能得物件使用权。

  典当就算是厚利了,为何那些老财宁愿将银子铸成二百斤一个的银冬瓜放进地窖藏起来?盖因这世间营生就那么多,边际效应明显,再往里砸钱,非但没多少收益,反而有可能不如过往。

  都知海贸巨利,可海贸素来为闵浙、两广商贾操持。这海面上的船只,入了港就是商船,出了港抽冷子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那燕平王掌着内府,又颇得圣上信重。此番真个儿往扶桑海贸,说不得就有圣人的国书,沿途又有水师护送,绝非那等小打小闹。掐着春天启程,赶在台风来之前回返,还有比这更稳妥的?

  往来一回,俵物、倭刀、倭扇须得慢慢发卖,可铜条、银锭乃至倭缎可都是抢手货。算算最少一倍的利!内府分出四成来,想来也存了借鸡生蛋的心思。

  贾赦沉吟,邢夫人却动了心思,喜道:“唷,那可得算我一份儿,我那儿还存了一些体己,这回哥儿都拿去。”

  此时贾赦忽而想起黛玉那没动的几万家产来,奈何都是死物,不是活钱。要么是苏州地契,要么是京师铺面,又有古玩字画,一时间实在不好变现。贾赦不由得暗恨不已,若前一回将婚事坐实了,那此番自个儿不就可以借鸡生蛋了?

  现在倒好,入宝山空手而归啊!

  这般想着,贾赦瞧向陈斯远的眼神就有些恨铁不成钢。随即又想起捣乱的贾琏来,顿时心下恼火。

  眼见贾赦脸色数变,便是邢夫人也拿不准其心思,当下只得偷偷递眼神给陈斯远。

  过得须臾,贾赦就道:“这一用就是半年,我须得留些银钱防身……这回就出三千两吧。”

  陈斯远乖顺应下,略略盘桓片刻,随即起身告辞而去。

  他一走,大老爷贾赦猛地一拍桌案,叱道:“都是琏儿那混账!错非他坏了好事,此番我最少赚两三万银子啊!”

  邢夫人这会子怀里揣了孩儿,不由得有些得陇望蜀,当下下蛆道:“老爷还不知琏儿?莫说家里那姓王的,便是外头的兴儿、昭儿也能当他半个家。”

  “混账行子!”贾赦骂道:“自古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好好的爷们儿还能让屋里的欺负了去?”当下起身便走。

  邢夫人起身追问道:“老爷这是往哪儿去?”

  贾赦头也不回道:“我去后头瞧瞧,若是琏儿敢怠慢,这回定要给他个好儿!”

  邢夫人送了两步,回身又歪在软榻上,手捧着小腹蹙眉思量。她如今才一千多银钱,半年才能得几百两?可惜三姐儿的亲事不能拖了,不然挪用了,这一来一回就是一千二百两啊!

  凤姐儿院儿。

  陈斯远顾念着凤姐儿待自个儿不薄,便过来与凤姐儿提了一嘴。凤姐儿也是爽利性子,道:“唷,这回又托远兄弟的福了。”因着有燕平王背书,凤姐儿这回愈发爽利,思量道:“我手头银钱不多,能出个三千两,不知远兄弟——”

  陈斯远应下:“好,那就三千两。年后定下来,我再来寻二嫂子。”

  凤姐儿就笑着与平儿道:“瞧瞧远兄弟,什么好事儿都想着咱们。”又看向陈斯远道:“前一回你琏二哥不得空,这回年节请酒,你琏二哥说了,定要好生陪远兄弟喝一回。”

  陈斯远笑着应下,起身道:“那二嫂子歇着,我还要去寻太太问问。”

  凤姐儿面上讶然,起身来送,说道:“远兄弟这个心性,来日必成大业。快去吧,太太听了信儿一定欢喜。”

  当下凤姐儿与平儿一道儿将陈斯远送出来。陈斯远绕过粉油大影壁,过月洞门往王夫人处寻去。结果迎面便撞见沮丧着脸儿自东大院回返的贾琏。

  二人相见,彼此招呼一声,贾琏无心言语,闷头便回了凤姐儿院儿。

  进得内中,丧气般往炕上一歪,叹道:“哎,流年不利啊。”

  凤姐儿坐在炕桌后翻着账册,闻言抬眼瞥了一眼,见其腰间竟有个鞋印,顿时纳罕道:“唷,这是怎么了?”

  贾琏哭丧着脸儿道:“别提了,大老爷不知今儿个哪根弦不对了,方才往省亲别墅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上去辩解两句,谁知他竟大发火光!瞧,一脚踹过来,亏得这会子还没放水,不然就得成落汤鸡。”

  凤姐儿蹙眉道:“好端端的踹你做什么?”

  平儿在一旁笑道:“定是二爷这几日偷懒,被大老爷听了信儿,怕是这回拿二爷作筏子给下头人瞧呢。”

  凤姐儿舒展眉头道:“这也说不准。这下头人奸滑着呢,昨儿个运回来的砖石,瞧着就不像新的,偏报的账目与新的一般无二。”

  贾琏面上讪讪道:“砖石莫管了……前一回不是给了你一对猫眼儿耳坠嘛。”

  王熙凤为之一噎,旋即道:“那也不能太过离谱,这账目须得太太、老太太过目的。”

  贾琏嗤笑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老爷带头贪墨,下头人还不是有样学样?已经不错了,这才贪了几个去?那皇陵——”

  凤姐儿一瞪眼,贾琏情知失口,忙啧啧两声遮掩过去。

  平儿也识趣,忙去外头忙活起来。

  待平儿一走,贾琏就道:“方才撞见远哥儿了,他怎么往这边儿来了?”

  凤姐儿哼哼两声,道:“偏你心有成见,人家远兄弟这回又有了发财门路,立马就寻了我来说。”

  “又有?”

  “这回是动真章了,燕平王作保,募资往扶桑发海船五艘,允诺周转半年给四成利呢!”顿了顿,又道:“你这回可不好躲出去了。”

  “我?”贾琏哭笑不得道:“我还得巴结他呢!说不定方才大老爷就是想起前事来,这才踹了我一脚。”

  凤姐儿翻着白眼道:“都过去多久了,大老爷只怕都忘了。”

  贾琏摇头不语。他这个亲爹只要有银子就一切好说,上一回他可是断了亲爹十几万银钱的大买卖,这仇怨只怕三两年是解不开了。

  不提凤姐儿院儿情形,却说陈斯远此时已被金钏儿引进了内堂。

  王夫人端坐上首,纳罕看将过来,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远哥儿今儿个怎么来了?”

  陈斯远施礼道:“回太太,这一来我寄居府中,多得太太照应,此番是为感谢;二来,恰巧遇着一桩好事儿,先前与大老爷说过了,赶忙又来问太太可要插一脚。”

  王夫人心下一动,笑道:“难为你这孩子想着我。金钏儿,快请哥儿落座。”

  金钏儿挪了椅子,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不待王夫人发问,便将往扶桑海贸一事说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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