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204节
他明明花枝满头,却没有滑稽之感,似乎本该如此。
朱寅立刻知道,这老者就是他要等的读书人了。只是没想到,此人气质如此超凡脱俗。
果然,朱寅还没有说话,那老子就抚须微笑道:“小友此茶,可为老夫所烹?”
朱寅敬老。他站起来叉手行礼,小大人般正色道:“然也。老先生请。”
谁知那老者目光淡然的望着天上的白云,悠然说道:
“想当年,老夫如你这般大时,人称神童。不知你这神童,比之老夫当年如何。”
说完,扶着童子的肩膀,昂然入内。
唐蓉和庄姝见了这儒雅狂傲的老者,知道此人绝非一般的村叟野老,也一同离席而起,敛祍万福。
青衫老者理都不理她们,老神在在的趺坐下来,施施然的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朗然道:
“一壶不夜侯,老少两狂人。”
“小友,虽然初次见你,老夫就已看出,你年纪虽小,却也是狂人。你的狂气,老夫闻出来了。”
朱寅很是无语,这老先生实在太与众不同啊。明明自己是主人,他却没有一点客人的觉悟。
也不知是倚老卖老,还是本性疏狂。
“哦?老先生难道还会相人之术,识人之能么?”朱寅也端起一杯茶,不软不硬的说道。
“哈哈哈!”老者有点癫狂的纵声大笑,声震茅庐,旁若无人的说道:
“老夫何止能相人识人?这天下江山,庙堂社稷,天时地利,阴阳妙理,也大可相得。”
“只是老夫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与一垂髫童子,相对于茅庐之中,煮茶论道。”
“哦?”朱寅微微一笑,“那后生晚辈当真失敬了。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老者放下茶杯,飒然说道:“小友若真是神童,就必然听说过老夫。老夫,山阴徐渭!”
什么?!徐渭?!
朱寅神色惊愕,怎么也想不到,此人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徐文长!
“原来青藤先生…”唐蓉和庄姝也很惊讶,想不到此人竟然是江南名士徐渭。
当然,她们得知是徐文长,却没有起身再次行礼的意思,也远远没有朱寅那样惊喜。
因为此时的徐文长,在天下人眼中,就是一个恃才傲物、落魄潦倒的老秀才。
虽然才高八斗,但狂放不羁,似癫似狂,又垂垂老矣,再也难以翻身了,又何足道哉?
她们不知道,徐文长后世的名气有多大,分量有多重。
宁清尘也忍不住张开了小口。
徐文长!
又是一个历史名人鸭!终于见到徐文长了。
却见朱寅肃然站起,对徐渭长揖行礼道:“晚辈朱寅,见过青藤先生!此厢有礼!”
他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尊敬徐渭这个历史名人。
徐渭惊才绝艳,天分极高。书画、诗词、文章、韬略、兵法、戏剧…无不蔚然大家,傲视一时。
可是或许天妒英才,他时乖运蹇,命数多舛,生平之坎坷,也属世间罕见。
一次当啷入狱,两次入赘女方,八次乡试落榜,九次自杀未遂…
人生如此凄凉,却还能活到七十三岁。
最后在穷困潦倒、孤苦无依中死去,身边只有一条老狗相送,连一床席子都没有。
这又苦又瑰、又悲又奇的一生,简直就像一个漫长而迷离的噩梦啊。
有人说他是盖世天才,无双国士。有人说他是天下狂生,人间疯人。
如今,这个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徐文长,居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朱寅不禁有点激动。
如今的大明,武有戚少保,文有徐文长,廉有海刚峰,医有李时珍,思想有李贽…
这是夕阳落山前,大明帝国的最后一抹璀璨霞光!
徐渭眼见朱寅突然对自己如此礼遇,也站起来,居然不顾年老的还礼,用的是平礼。
按理说,他是年高长者,不该对一个孩子平礼,这也是非礼的表现。
可是,他还是珍重的对朱寅行礼,平礼相待。
这一幕,同样是另类的表现。
这到底是狂呢,还是不狂?
朱寅语气诚恳的说道:“早就听闻青藤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先生,何幸如之!”
“先生如白云,突然降此间啊。”
PS:又一个重要配角徐文长出现了。今日的两首诗,也只能写成这样了,对不起徐渭,可我只有这个打油诗的水平,反正是小说,大家别较真哈,蟹蟹。
第136章 倾盖交
徐渭面对朱寅这个稚童,居然心生一丝知遇之感,宛若一见如故,这种感觉十分玄妙,不禁说道:
“小友和老夫萍水相逢,却似早相识耳,不知何故。难道是三生石上旧精魂,小友乃故人转世也?”
“非也。”朱寅摇头,正色道:“只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若是有缘之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晚辈钦慕青藤先生已久,只恨年幼不能相识于往昔。今日幸喜邂逅,得见先生风采,果然是高山流水,崖岸千寻。”
徐渭闻言不禁有点意外,不解为何朱寅会对自己如此礼遇。
虽然他成名已久,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在世人眼里不是什么好名声。
放浪形骸,恃才傲物,愤世嫉俗,游戏人生…
杀妻、坐牢、入赘、好色、纵酒、狷狂、疯癫、自杀…
名声狼藉的不祥之人,难容俗世的士林败类。
他这种人,有些体面的谁不是敬而远之、如避蛇蝎?
世人只知趋利避害,早就不把他这个穷困潦倒、无法翻身的老朽狂生,放在眼里了。
已经很久,没有过今日的礼遇了啊。
此时,徐渭居然有点感动。
看来这朱家小友,也不是流于世俗之人,与其他子弟大为不同。
他坐下来,慨然说道:“不错,白发如新,倾盖如故。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意今日,还有小友知我,茅庐烹茶相待,送我半日悠闲。小友青葱幼年,徐渭垂垂老矣,可谓忘年交矣。”
“哈哈,老夫幼时也算神童。当年之神童,与今日之神童,也是生平之缘。”
徐渭生性洒脱,不羁礼法,藐视长幼之森严。不以己老,不以其幼,他觉得朱寅顺眼,那便忘年视之,平辈相交。
朱寅也坐下来,给徐渭斟茶,笑道:
“晚辈字稚虎,能与青藤先生结为忘年之交,实乃朱寅之幸。”
“只是在先生面前,寅可不敢以神童自居。先生天资纵横,惊才绝艳,寅充其量是早熟罢了。”
朱寅有自知之明,他绝非天才,智商只算优秀,不过是穿越者的优势而已。
徐文长才是真正的天才。
人在某一领域大成,可以靠努力,靠勤奋。可如果在很多方面都卓然出众,光靠勤奋就没用了。
那一定是天分极高,也就是所谓的高智商。
徐渭这种人,就是高智商。
大明第一才子,舍徐渭其谁?解缙、杨慎实难比肩。
朱寅比如今的所有古人都清楚,眼前的徐渭有多牛。
他幼年读书过目不忘,十岁就能写文章长篇大论。
不惑之年时,诗词、文章、音乐、书画、史学、兵法、戏剧、天文地理…诸多领域,都已是大家。
光芒夜半惊鬼神。
他论治兵之术,定策擒徐海、诱王直,参赞军机,大破倭寇。还出塞游说蒙古三娘子,教授李如松兵法,指点其为名将。
其才汪洋捭阖,博大精深,前压数百年,后压数百年。
大名鼎鼎的袁宏道评价他说:“眼空千古,独立一时。有明一人而已。”
此时。
徐渭苍茫幽邃的眼眸凝视朱寅,青眼正中,蔼然笑道:
“稚虎小友莫要谦虚。我虚度六十余年,似你这般钟灵早慧、清逸不群的童子,也属仅见。”
“我客寓南京,得遇小友,也算不虚此行了。”
语气中对朱寅颇为青睐,就连自称都不是老夫了。
唐蓉和庄姝没想到,徐渭六十多岁的人,却和朱寅这个十岁童子“相互吹捧”。
他的狂态哪里去了?
徐渭的狂态,居然收敛了不少,哪怕面对朱寅这个孩子。
朱寅是后世人,却是知道徐渭的狷狂,其实不是真正的狂傲。
他的狷狂是对浊世的不屑,对庸俗的轻蔑,对势利浅陋的俯视,很有嵇康青白眼的意思。
可一旦遇到对脾气的“同类”,他立刻就变得正常起来。
比如此时的朱寅,在他眼里就是意趣相近的小友,所以他刚才说朱寅也是小狂人。
朱寅还是一个童子,就读过《汉书》,知道他设下的“投辖留宾”的计谋,显然不是那种读死书的科举匠人。
朱寅见到徐渭的语气正常了很多,更是印证了后世的某种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