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411节
若他真是心术不正,那就不是国家的福气祥瑞,而是国家的祸患!
此子,宁愿冤枉了他,也不能让他仕途太顺。
李世达有沈一贯等人撑腰,也不管首辅怎么想,直接进入正题。他咳嗽一声说道:
“御史郑国望、郝运来,之前以巡按御史身份,随同朱寅出征西北,和朱寅相处数月,见证朱寅西北言行,是以有所弹劾。”
他拿起两份弹章,对众人示意,“虽说这是题本,内容也不是秘密,可本官还是在此解释一二。郑国望、郝运来二巡按,共弹劾朱寅四大款。”
“一是弹劾独断专行,凡军务大事,从不与巡按御史商议,而是一言而决,有违朝廷体例,视巡按御史为虚设,垄断军权。”
“二是弹劾朱寅不经请旨,不经部议,擅自用缴获赏赐将士,数额多达三十余万两。缴获之金银乃是公帑,按制必须造册上缴,帅臣岂能擅自挪用?是以参奏朱寅邀买军心,结恩于下。”
“三是弹劾朱寅轻佻草率,置大军安危于不顾,视军国大事如儿戏。指责朱寅爱冒奇险,轻率冒进,以侥幸之心玩忽战场,即便胜利也是损失惨重。”
“四是弹劾朱寅曾经临阵脱逃,弃李如松于鸡鹿寨,只率数百人仓皇南逃,结果半路被火落赤围困。说若非两人率军相救,朱寅已经兵败身死。”
“这四款罪状,据本官所知,并无真凭实据,大有可商榷之处,颇多存疑。”
“朱少司马,这四款罪状,你可要当众自辩么?”
PS:郑国望和郝运来弹劾小老虎四桩罪,你们说怎么办?
第262章 朱稚虎,你赢了!
李世达虽然说出了朱寅被弹劾的四款罪状,可他特意表示,自己对于这四个罪状算是不认可。
一上来就给这场廷议定了调子。
我是左都御史,我认为这四款罪状大有可商榷之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王锡爵不禁皱眉看了李世达一眼,对左都御史的态度很是不满。可他是首辅,并不主持廷议,也不能明着反对李世达。
众人一起看向朱寅,看朱寅怎么自辩。很多人都目含关心,却也有不少人神色冷漠。
王锡爵一党,大多对朱寅心怀敌意。郑氏一党就更不用说了。朱寅当皇长子老师,的确赢得了很多朝臣的支持,同时也招来了郑氏集团的忌恨。
他们很想听听,朱寅如何自辩!
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沾上就有口难言。
如今朝中气象,但凡是被御史弹劾,就应该主动辞职。可朱寅显然没有主动辞职的意思。
朱寅横握笏板,神清气朗的说道:“回大司宪的话,下官无须自辩。”
什么?无须自辩?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有想到,朱寅居然不自辩!
难道,他还指望有其他人替他出头辩解么?可是去西北平叛的文臣,在场的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啊,不是当事人之一,又如何为他辩解?
郑国望却是蛾眉微蹙,忽然感到有点不妙。可究竟哪里不妙,她一时也想不起来。
有心周全朱寅的左都御史李世达,忍不住眉头一皱,沉声说道:“朱少司马,你可想好了,眼下当廷自辩,还来得及。”
只要朱寅自辩,他就有把握让朱寅过关。就是动用三法司调查,也就是走个形式。
可是朱寅居然放弃自辩机会?
沈一贯心中有数,闻言反而放心了。当了朱寅几年老师,他哪里不知道这个弟子的狡黠机敏?是个很难吃亏的主。既然稚虎说无须自辩,那就必有胜算!
朱寅忽然看了郑国望一眼,目光大有深意。
这目光让郑国望很不舒服,好像被朱寅一眼看穿了所有秘密。
朱寅在众人的疑惑中取出一封书信,叹息一声说道:
“这是在河西之时,一封好心提醒下官的书信,书信的主人在信中说,他的幕主郑御史,让他起草奏本,弹劾下官罪状。”
“他劝解郑御史,说下官勤劳王事,公忠体国,率领王师屡战屡胜,而且还是连中三元的神童,千古无一,为何要捏造罪名弹劾下官。他请求郑御史以大局为重,不要因私弹劾下官。”
“郑御史说,下官是皇长子的老师,其兄郑都督让她弹劾下官,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变着法子吹毛求疵,总能找到罪名弹劾。说她也不想弹劾,只是兄命难违,坚持让幕僚起草弹劾题本。”
“这幕僚起草弹章之后,良心难安,辗转难眠。他也读的圣贤书,秉承的圣人教诲,终究受不了内心的谴责,就写了这封书信,让下官提防郑氏兄弟的陷害…他说,他没有春秋大义,也不敢自居君子,却不能效法万俟卨陷害忠良…”
朱寅一边说,一边摩挲着手中的书信,神色很是萧疏。
“唉,不意幕僚之中,也有如此清正高洁之士,这就是春秋大义啊。下官受惠于他,感激莫名。”
“唰”的一声,所有人都看向少年大臣手中的书信。
郑国望的一双秋眸,更是一眨不眨。
她终于想起哪里不妙了。
宋偈!
她当然不会亲手撰写奏本,奏本是她身边的幕僚宋偈所写。这个宋偈,是国舅府的心腹,很受她和兄长的信任。
之前她让宋偈起草弹劾奏本时,宋偈的确劝过自己,说朱寅功劳很大,朝中人缘很好,背后还有大靠山,而且在民间百姓说他是转世星君、大明祥瑞。若是寻找理由弹劾他,恐怕会招灾惹祸,引火烧身。
这个宋偈是举人出身,办事细心谨慎,就是太相信凶吉灾异、怪力乱神,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
所以,他对弹劾朱寅心生顾忌,劝自己回信给兄长,放弃弹劾。
可自己坚持弹劾,宋偈也只能遵命起草。
回京的路上经过陕西,宋偈说要顺便回家看看,自己同意了,宋偈就离开军中,没有一起回京。
可是谁知,他竟然暗中投靠了朱寅,出卖了自己?
郑国望即便很有城府,此时也气的花枝乱颤。
宋偈,我要杀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人!
可其实她冤枉宋偈了。
作为郑氏的心腹幕僚,宋偈并不是主动背叛她,而是被她身边的虎牙特务,抓住把柄暗中威胁,逼迫之下反水背刺,亲笔写出一份所谓“善意提醒”的书信。
至此,宋偈也只能死心塌地的为特务服务。
郑国望此时恨不得夺过书信,看个究竟!
郝运来也眼皮子直跳。平心而论,他并不想弹劾朱寅,怎么说他也是朱寅的老乡,没打算完全撕破脸。
可是郑氏差遣,为了仕途前程,他也不敢违背,只能跟着郑国望一起弹劾。
若是弹劾失败,遭到反噬,自己还能升任吏部郎中么?
昨天晚上还对爱妻说,她很快就能成为印君(吏部郎中)夫人啊。
朱寅站起来走到李世达面前,将书信交给李世达,继续说道:
“这位郑氏幕僚,名叫宋偈,也是举人出身。郑氏兄弟的奏疏,多是出自他手,笔迹可以对应。”
“若是大司宪怀疑这封书信的真伪,可在内阁大库查阅郑国泰、郑国望之前的奏疏,对照笔迹一查便知。”
朱寅有点痛心疾首,“下官早在大半月前,就收到了这封提醒的密信。可下官将信将疑,不愿意相信郑御史会在其兄郑国泰指使下,捏造莫须有的罪名,颠倒黑白的弹劾下官。”
“再说,下官和郑御史、郝御史一起在西北平叛,也算生死与共的袍泽了,沙场之上勠力同心,共襄王事,即便不是挚爱亲朋,也是同志同道。所以,下官顾念情面,没有立刻交出这封密信。”
朱寅叹息一声,“下官打算,只要郑御史没有弹劾下官,下官就当没有收到这封密信,既是周全同僚之谊,也不让宋偈遭郑家记恨。”
“可是谁知,郑御史果然如信中所写,在其兄指使之下,唆使同党郝运来,递交了弹劾下官的奏本。今日下官被逼无奈,才交上这封密信,一证自身清白,二诛对方之心。”
“若非宋偈一身正气,下官今日有口难辨啊。下官年仅十五,可经此一事,对仕途已经有点心灰意冷了。唉,为国做事,何其难也,何其难也!”
少年说到这里,神色居然有点悲凉,萧瑟之意一如殿外的秋意。
众官员看到这一幕,不禁都有点动容。
这封信,看样子应该不是假的!
朱寅果然不能以其年少而轻视之,反手一招就将弹劾他的人逼到死角啊。
厉害!
沈一贯微微一笑,弹弹自己的帽子,好整以暇的端起茶杯。
王锡爵却是面沉如水,眯着眼睛盯着李世达手里的信。
“你!你少惺惺作态!”郑国望气的胸脯差点缠不住了,柳眉倒竖的怒视朱寅。
“朱少司马!你拿出这封不知真假的信,就信口开河的凭空捏造么?本官弹劾你是职责所在,并非受到家兄指使!”
受到亲朋指使弹劾大臣,无论有理无理,本身就是罪过,她怎么能承认?
郝运来腿肚子直打哆嗦,只觉众人看他的目光像钩子一样,顿时一身冷汗,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大司宪明鉴!诸位相公明鉴!下官弹劾朱少司马,确属一片公心,绝非受人指使啊!”
“下官和朱少司马还是江宁同乡,南雍同窗,乡试同年,会试同年,私交甚好,怎会因为受人指使弹劾他?下官是见他确有过错,不敢因私交而坏国法,这才出于职守、履行职责!”
“好了!”礼部尚书罗万化断喝一声,“这是文华殿廷议!不是市井争执之所,礼仪体统何在?退下!”
郑国望和郝运来身子一颤,不敢再争辩,只能忍气吞声的闭嘴。
郑氏党羽们也噤若寒蝉。
正在看信的李世达抬起头来,冷冷扫了郑国望和郝运来一眼,缓缓说道:“大司寇,请你和大廷尉看看这封信吧。”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一起看完这封信,都是一起点头。
“元辅,三位阁老,要看看这封信么?此信内容,确如朱少司马所言。”
王锡爵微叹一声,摇头道:“不看了。那就去文渊阁大库查对笔迹吧。”
沈一贯等三人也摇头,“不看了,先去大库查对。”
朝廷的积年奏疏,原本存放在文渊阁,叫内阁大库。副本存放在六科廊。
文渊阁就在文华殿边上,所以很快就查到了结果。
三年来,郑氏兄弟的各种奏疏,加上贺表,一共有二十七道,其中有十二道的笔迹出自一人,和这封信的笔迹一样。
而且看墨迹的痕迹和气味,这封信最少也写了十几天,绝非两三天内新写的信。
都不需要传刑部和大理寺的笔迹辨认高手,就能断定这点。
“郑国望,郝云来,你们还有话说么?”李世达的声音听着很平淡,怒意却难以掩饰,“朱寅没有自辩,这封信就是最好的自辩!难道他能未卜先知,知道你们会弹劾他?”
“受人指使,捏造罪名弹劾大臣,这就是你们身为御史的职责操守?”
郑国望深吸一口气,梗着脖子拱手行礼道:“大司宪,各位相公,下官万万不敢受人指使弹劾朱少司马。也不敢捏造构陷。”
说到这里,她看向朱寅,强词夺理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