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431节
高寀赔笑道:“小爷息怒,几位国舅老爷…”
正说到这里,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
“高公慎言!侍生以为,小爷之称乃太子储君之尊称。而圣上春秋鼎盛,还没有立太子,何来小爷之说?”
“还请高公改口,并主动对陛下请罪!”
这越众而出的大臣还是一个少年,却气度清贵,绰而不群,正是清望已著的稚虎先生。
朱寅很清楚,就算自己不出头,也会有其他大臣出头,还不止一个两个,所以自己绝不会势单力孤。可是自己先出头,就能先声夺人的捞取最大声誉。
他也不怕得罪高寀这种狠毒小人。
沈一贯见到弟子领会了自己的眼神,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不禁心中暗赞一声。
田义也很是欣慰的看了朱寅一眼。稚虎从来没有让自己失望啊。
就是不待见朱寅的首辅大臣王锡爵,此时看朱寅也顺眼了不少。
“朱稚虎!”高寀又惊又怒,“你要干什么!小爷向来就是小爷,你这是大不敬!”
其实,宫中为谄媚郑贵妃,叫朱常洵为小爷的人很多,早就见怪不怪,宫人们也不在意,反正没人追究,皇上也不怪罪。
所以,高寀当众称呼朱常洵为小爷,固然是替主子试探群臣的态度,同时也是叫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大不敬的人是谁?是你!”朱寅上前一步,先对皇三子朱常洵拱手行礼道:
“臣兵部右侍郎、太子太保朱寅,参见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殿下’这五个字,咬的格外重。
意思很明白,你只是皇三子,不是小爷!
朱常洵虽然只是七岁小儿,可他在宫中耳濡目染,又被母妃教唆,早就知道小爷意味着什么。
他虽小,却不傻。
“你就是朱寅?”朱常洵声音稚嫩,语气却有点咄咄逼人,“谁要你多事!滚下去!”
此时此刻,他把朱寅当成身边的太监了,以为可以随意呵斥。
朱寅没有搭理这个小鬼头,而是转头凝视着高寀,正气凛然、声色俱厉的说道:
“你经常在三皇子殿下身边,是不是你心术不正,教唆殿下如此?你叫三皇子小爷,可我皇明还没有太子!谁让你乱叫的?”
“祖宗朝,没有这个规矩!长幼有序,国本自有家法,就算陛下立太子,那也应该立皇长子!陛下圣明,岂能轻易废长立幼?”
“唯名与器,不可轻授也!高寀,你搬弄是非,惑主弄奸,该当何罪?!”
他的文臣气势很足,压得高寀都有点心慌意乱。高寀没有想到,之前在自己面前姿态很低的朱寅,今日居然如此嚣张。
群臣看到朱寅的风采,很多人都恨不得拍手叫好。
朱稚虎,真社稷之臣也!
努尔哈赤更是有点激动了。这么大的场合,这么多的朝廷大官,还有皇帝的儿子在这,小老虎弟弟居然敢直斥皇帝身边的奸臣,真是撮哈占爷赐福的汉人英雄啊。
他们不知道,朱寅今日之所以敢这么清正刚直,是因为他了解国本之争的历史,比所有人都了解万历的性格。
万历是个什么人?又当又立,没有担待,总让身边人背锅。同时优柔寡断,还是逃避性人格。自己这次占着理,身后又有大群朝臣在挺,他不可能为了高寀这个奴才,犯众怒惩办自己。
他只会装作不知道,完全推到高寀身上。
自己看似是出头的橼子先烂,其实利益远大于代价。
朱寅说到这里,象辂上的车帘忽然微微一颤,好像里面还有一个人。朱寅立刻就注意到了,不禁心中暗道:“难道,洛儿和常洵一起来的?他还在常洵的象辂中?
高寀恼羞成怒之下,忍不住喝道:“朱寅!你放肆!”
“你才放肆!”果然,高寀话刚落音,监察御史袁可立就站出来,指着高寀喝道:
“小爷何意?朝野共知!今日你在外朝,当众称呼皇三子为小爷,置国家法度于何地!国本岂是儿戏耶!”
“我要面劾你!”
礼科给事中黎道炤也站出来喝道:
“我也要参你一本!即便京中市井小儿,也知小爷便是储君,歌谣云‘皇爷坐大统,小爷坐东宫’。你当众称呼妄称小爷,是何肺腑!”
吏科给事中任彦蘖大声道:“宫中正气不足,邪气有余!即便今日陛下廷杖我,杖毙在午门,我也要说话!高寀罪无可绾!”
一时间,十几个文臣都攘臂而出,气势汹汹的对高寀发难,似乎忘记今日是来参加庆功宴。
甚至有人对司礼监大佬高呼道:
“田公!陈公!大内出了奸臣,你们司礼监管不管!”
“不杀高寀,国法何在!”
高寀看着一个个蹦出来的文臣相公,看着咬着牙齿一脸冷笑的朱寅,忽然感到两腿发软,身子直打哆嗦。
我想撒尿!
第一次,他切身的感知到了外朝文臣的可怕。眼见司礼监的大佬们都是不吱声,完全没有解围的意思,向来狠毒的高寀差点哭了。
我也是奉命行事,也是为了主子,你们都冲我来?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
“你们干什么!小爷就是我!我就是小爷!父皇都知道,母妃也知道,太后都知道,宫里都这么叫我!小爷小爷!我就是小爷!你们谁敢不让我叫!”
众人都呆住了,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朱常洵。这个皇三子,嘴巴也太厉害了吧?胆子也大。是不是郑贵妃教的?
原来,朱常洵看到自己亲密的高大伴,居然被朱寅等一大群官员“欺负”,说自己不该叫小爷,他就怒了。
他虽然年纪小,可是他脾气大啊。
被宠坏了的他,哪里会害怕这些大臣?母妃说了,天下将来都是他的,父皇都发誓立自己为太子了。
“朱寅!你是奸臣!”朱常洵就像是《西游记》中的红孩儿,指着朱寅的鼻子,“你欺负高大伴!你欺负我年纪小!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父皇杀你头!抄你家!”
朱寅脸都绿了,他也没想到,朱常洵这个熊孩子敢当着这么大的场面,为高寀出头。
“皇三子殿下,你…”朱寅想说什么,却发现无法和小孩子理论。
“小爷呀!呜呜!”高寀立刻装哭,“这些奸臣欺负奴婢不要紧,奴婢是个没根的人,不打紧啊。可他们不能欺负小爷…”
眼见高寀一哭,朱常洵更是来劲了,“朱寅!你这个奸臣!你好大胆!你给我跪下!给我跪下!”
此时此刻,母妃平时的教导,让他无所畏惧。
朱寅风中凌乱。皇子是君,他是臣。哪怕皇子再年幼,如果喝令自己下跪,那么自己也要下跪!
抗命不跪,那是大不敬,皇帝和郑贵妃就有借口惩罚自己。
下跪看似也没什么,可是面子却丢大发了。
内阁大臣和司礼监大佬们,也都很是无奈。皇子喝令朱寅下跪,他们也无法阻止。
甚至,如果朱常洵命令他们跪下,他们也只能跪。
朱寅神色平静的说道:“殿下,臣可以下跪,但臣还是要说,殿下不是小爷!国本不是儿戏!”
正在这时,忽然象辂中一个带着哽咽的声音说道:
“三弟!你不许无礼!”
说完车帘一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走下了象辂。他的服饰没有朱常洵华丽,分明就是皇长子朱常洛。
什么?群臣都很意外,原来皇长子也在象辂中,却一直没有下来?
朱寅装出惊愕之色,“殿下也在车中?”
朱常洛两眼含泪的看着朱寅,神色十分孺慕思念。
他没有配备象辂,只能坐了三弟的象辂,一起来武英殿。他很清楚,自己能出来参加庆功宴,是先生的努力。
刚才三弟下车,他还感到很局促,没有立刻下车和群臣见面。谁知刚好听到了先生呵斥高寀。
先生是为了维护自己,才冒险呵斥高寀啊。
天下除了母妃,再没有谁比先生对我更好了。
一时间,朱常洛热泪盈眶,恨不得立刻下车拜见先生,可是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他又有点胆怯。
可是先生惹恼了三弟,三弟仗着皇子的身份,当众喝令先生下跪。
先生抗命不跪,是大不敬,父皇就有借口惩罚先生。如果跪了,就是失了大臣体面。
于是,朱常洛只能立刻下车。
“常洛见过先生!”朱常洛长揖行礼,“今日见到先生平安回京,常洛十分欢喜。”
说完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朱寅同时回礼,神色欣慰的说道:“暌别半载,臣甚是思念殿下,今日相见,殿下气色贵重,身量见长,臣再无忧矣。”
群臣看到朱常洛对朱寅的孺慕之色,无不为之动容。
可见师徒情深!
朱稚虎,真是志虑忠纯之臣,心如明月,可托付大事啊。
忽然一个不谐的声音打断了师徒之间的温馨气氛:
“朱寅!你还不跪下!你好大的胆子!”
却见朱常洵两手叉腰的瞪着朱寅,“奸臣!你欺负我!跪下!”
“三弟!”朱常洛喝道,“不许对先生无礼!”
朱常洵冷哼一声,奶凶奶凶的说道:
“谁是你三弟!你算个球!他是你先生,不是我先生!你这个卑贱的都人子,真以为是我大兄?球!滚一边去!”
朱常洛气的浑身发抖,想到父皇对郑氏母子的宠爱,想到郑氏在宫中的权势,心中很是害怕。
可是他忽然想起先生之前的教导,心中顿时又有了胆子。他抬头看着先生,正对上先生坚定而鼓励的眼神。
先生在这!先生在看着我!
朱常洛立刻浑身充满了勇气,仿佛忽然变了个人一样,对朱常洵冷冷说道:
“朱常洵!谁让你这么对长兄说话?你可知道皇明祖训?可知大明家法?可知道孝悌之道?是你的母妃教你的吗?还是父皇教你这么说的?你好大的胆子!”
“跪下!今日,我这个长兄,就代替父皇,代替列祖列宗,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规矩!”
“给我跪下!今日我看谁敢帮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