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462节
商阳是新任靖州刺史,但他的局面可比徐渭当年上任时轻松多了。
就说徐渭,当了几年靖州刺史,遇到了三次土著刺客的暗杀。
“文长先生劳苦功高!”朱寅举起酒杯,“这一杯酒,我敬先生!”
“这次请先生回来,是要让先生参赞征日大事。”
徐渭道:“主公今日受诏,本月后就要出使日本。属下愿从主公出海,赞画左右。”
“好!”朱寅抚掌,“有先生随行,出使日本就有惊无险了。不过在去日本之前,我们还要做几件事!”
几人商量到很晚,徐渭才回到朱寅安排的精舍歇息。
接下来半月,朱寅的秘令一道接着一道发出。每天从兵部衙门下值后,回来就和徐渭、宁采薇等人秘议。
很快,朱寅变为主和派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不过,众人也不奇怪。朝中主和派本就不少,谈判也是朝廷的策略之一。朱寅转变态度成为主和派,其实很正常。
……
万历二十年九月二十九,天子正式下诏使团出使日本,诏令十月初一启程出发。
诏书一下,就再也没有任何变动了。朱寅出使已成定局。
朱寅等人早就准备就绪,只等启程日期了。
九月三十大早,出发前一天,朱寅终于等到了皇帝召见自己的谕旨!
“谕兵部右侍郎、太子太保朱寅,本日午时八刻,乾清宫觐见召对。此谕!”
接到召见谕旨后,朱寅毫不意外。
虎牙的情报显示,皇帝之前就想破天荒的召见他一次,谁知一直拖到今天。
不容易啊。
拜金帝这个死宅男,终于召见自己了。
……
接到召见旨意后,朱寅先去吏部取了入宫觐见的朱批勘合。
接着又去了鸿胪寺,在入宫谕令的名称下打圈、备案。之后又有鸿胪寺官员演习面圣的礼仪。
这还没完,朱寅同时还写了入见的奏本,表示奉旨觐见。
同时,还给兵部和内阁分别上了呈文,说自己某日某时入宫觐见。
这是万历朝新立的规矩,凡文官入宫,不但需经吏部、鸿胪寺两衙门双勘,还要上奏请见。若是武官,还要兵部勘合备案。
这其实是复杂化了觐见手续,显示出万历不愿意接见外臣的心思。
在各部门忙了一上午,走完了这些繁琐的手续,朱寅才于午时三刻,身穿蟒袍赐服,乘轿来到午门。
呵呵,要见到拜金帝的龙颜,还真是不容易啊。
他在左掖门前摸出象牙腰牌和召见勘合,交给守卫宫门的值日官。负责的值日宦官虽然认识朱寅,却还是接过“文字号“的阴刻篆文牙牌,核对吏部朱批的勘合。
朱寅按照规矩,从袖中取出一两重的金锞子,笑道:“中贵人辛苦了。”
这是上百年的规矩了,名曰“路票”。从午门到云台,一共五道宫门,凡入宫觐见的外臣和命妇,都要给钱买路,所以被称为路票。
不给行不行?当然行。
可是守门的值日官就会故意刁难,各种检查不说,还会故意带错路,将你带到不该去的地方。
所以,哪怕是朱寅这种名满天下的少年新贵,也只能老老实实给钱买“路票”,不敢得罪这些没卵子的宫中大爷。
“先生走好!”午门值日官受收到金子,立刻眉开眼笑、点头哈腰的挥手放行。
四名都知监的奉事宦官在前引路,朱寅按制将牙牌换系腰间,跟着他们亦步亦趋的前进。
过了金水桥,到了皇极门,宫卫再次验过符牌,突然将鎏金的磁铁在他官帽和身上一贴,见没有吸附方才点头。
朱寅又主动脱下官帽,转过身子,以示没有兵器。
这是磁石验铁,检查入宫者有没有携带铁器利刃。当然,如果入宫者携带铜器、金银器作为兵器,也很难隐迹藏形。
走完这道程序,朱寅又取出一两金锞子的“路票”。
这才两道门,还有三道门需要“路票”,这就是雁过拔毛。
“文官自西庑入!“引路宦官的尖嗓声音响起,引着朱寅从西庑进入。
接下来,又是中极门、建极门,然后才过了三大殿,进入更加戒备森严的乾清门。
这就是所谓的云台了。
实际上,皇帝召见大臣,按道理是在外朝文华殿,或者三大殿之一的建极殿,而不应该在乾清宫。
因为乾清宫是后宫,也是皇帝的寝宫,外臣很少进入。
可因为皇帝懒惰,不想出后宫,也就直接召朱寅进入乾清宫觐见了。
朱寅刚过了乾清门,忽听前方引路宦官唱喝道:“贵人驾到,面壁回避!”。
原来是有嫔妃经过。按照礼制,外臣入宫觐见,遇见后妃车驾经过,就应该避让路边,面对宫墙回避。
朱寅立即侧身面壁而立,耳听得脚步橐橐,一队宫女环佩叮铛的掠过。也不知道是哪位嫔妃,看仪仗不是贵妃,而是一般的妃子。
不管是谁,肯定不是王恭妃。因为王恭妃被软禁在冷宫一般的景阳宫,皇帝很讨厌她,她没有能力出现在此。
等到那妃子走远,朱寅才转过身,继续前进。
这一路走来宫门森严,殿宇重重,处处显示出皇宫大内的庄严肃穆。
然而连接五道宫门都要花钱买“路票”的荒谬,又显示出一种黑色幽默,犹如荒诞的闹剧,和紫禁城的威严格格不入。
给出了最后一次买路票的金子,朱寅终于被引导到金碧辉煌的乾清宫外。
乾清门前侍卫林立,钉子般一动不动。铜龟吐出午时五刻的报时水,日晷也早过了午时。
谕旨说的觐见时间是午时八刻,那该是皇帝午睡醒来的时刻。
他提前三刻钟到了,其实正好。因为必须要提前,只能等皇帝,不能让皇帝等你。
“朱少司马,就在这跪着侯见吧。”都知监的监丞说道,“爷爷正在午休,等爷爷醒了,就能觐见了。”
朱寅取出一锭二两重的金锞子,不着痕迹的塞给监丞,“公公辛苦了。”
监丞熟练至极的笼了金子,笑道:“稚虎先生客气了,奴婢不敢当。”
转头对身边的火者道:“瞎了狗眼么?还不给稚虎先生搬锦墩来!”
小宦官领命一声,赶紧搬来一个锦墩,放在地上。
同样是跪在这里等候,有锦墩和没有锦墩,可是大不一样啊。
朱寅当即在月台东侧第三根蟠龙柱下跪,等着皇帝醒来。
国初,其实殿外侯见不用跪侯的。可是后来,除非受到特别优待的大臣或者老臣,否则一律殿外跪侯。
随即,鸿胪寺值班少卿捧着《朝仪录》走来,低声提醒:
“少司马,今日陛见,问对不得超过三刻钟,除非陛下挽留。少司马可记住了?”
朱寅点头道:“记住了,谢少卿。”
鸿胪少卿立刻在《朝仪录》上记载,某年某时某刻,某人觐见皇帝陛下。
然而,朱寅一跪就跪了半个时辰,眼见日晷到了未时二刻。
可是皇帝一直没有召见!这都超出时间一刻多钟了。
就是鸿胪寺少卿,都有点傻眼了。
“陛下还没有醒么?”鸿胪寺少卿忍不住问道。
都知监监丞也很无奈的说道:“爷爷日理万机,许是累了,要多睡一会儿,再等等吧。”
朱寅神色如常,心中却怒不可遏。
去你妈的吧,小爷跪了一个小时!王八蛋!
他仰头看着嵯峨雄伟的乾清宫,目光蒙上了一层铅灰色。
足足又跪了三刻钟,跪的两腿发麻,这才听到监丞道:
“稚虎先生请起来入宫觐见吧,爷爷醒了。”
忽闻殿内传来玉磬清响,十二扇雕龙殿门次第洞开。
这不是迎接朱寅,而是皇帝一醒就要开宫门。
朱寅有点艰难的站起来,迈着酸麻的腿脚,有点吃力的登上云台,耳边忽然听到几声嗤笑。
他转头一看,只见廊下两个身穿蟒服的太监,正在发笑。
赫然就是常在御前伺候的高淮和高寀。
朱寅目光清冷的瞥了高淮一眼,心中冷笑不已。
这个高淮,快要去朝鲜监军了,却还是这种小人得志的德性,皇帝重用这种人,朝鲜战局危不可测!
朱寅刚走上云台,宫人唱喝道:“传兵部右侍郎、太子太保、钦差出使日本全权大臣朱寅,入宫觐见——”
进入偌大的宫殿,却听人拉长声音唱喝道:“趋——”
朱寅立刻弯下腰,拱手在胸腹之间,快步小跑跟着引导者上前,眼睛看着金砖漫铺的水磨地面。
此时,是不能抬头的。
等到趋步过了一根蟠龙大柱,又听到玉磬一响,又有人唱喝道:“跪——”
朱寅按照鸿胪寺教授的礼仪,身子利用趋步的惯性,顺势往下跪去,膝盖在光滑的地面上一划,足足滑出了三尺远。
这就是标准的滑跪了。如今进宫跪拜天子,多用滑跪,以示恭谨。
跪下之后,朱寅这才拱手上推,然后匍匐在地,双手贴地,再以头抵手,这便是稽首礼。
同时口中说道:“臣朱寅,叩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这句话,已经完成了三拜。
接着他的脑袋就抵在手上,眼睛看着镜子般的地面。地面上映照出一张神色阴鸷、目光冷厉的少年面容。
这个倒影,只有朱寅自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