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478节
朱寅知道,历史上万历给丰臣秀吉的赐予也很严厉,还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惹得丰臣秀吉大怒,差点斩杀沈惟敬。
可那是在什么情况下?
是在明军击败日军,让日军在朝鲜大受挫折的背景下。丰臣秀吉尝到了大明骑兵和火炮的厉害,战场上吃了亏,才不敢真斩杀使臣。
但现在呢?日军还没有和入朝大军交手,秀吉正在最狂妄的时期。他看到这道敕谕会怎样?
郑国望皱眉正色道:“稚虎兄想篡改谕旨?这可是大罪啊。稚虎兄,若你要篡改敕谕,那在下肯定不能同意。这是欺君矫诏,你有两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朱寅的笑容很是高深莫测:“我哪里敢修改敕谕?只不过,皇上这道敕谕是给日本国王的,没错吧?”
“没错啊。”郑国望有点疑惑,“那身材矮小可笑的丰臣秀吉,不就是日本国王?”
朱寅摇摇头,呵呵笑道:“丰臣秀吉真不是日本国王。日本国王僭称天皇,是跟大唐高宗皇帝学的。这僭称天皇的人,已经传承很多代了,祖上可能就是徐福,如今住在称为京都的平安京。”
“至于丰臣秀吉,其实是个权臣。嗯,类似王莽和曹操。那所谓的天皇是个傀儡,没有实权。”
其实,以日本的二元制度,当然不能用操莽来比拟秀吉,可朱寅也找不到其他的比喻了。
“原来如此!”郑国望明白了,很是意外的说道:“原来这僭称天皇的人才是日本国王,不是丰臣秀吉。”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日本国王叫什么天皇。之前还以为,派兵侵略朝鲜的倭寇首领,就是日本王呢。
实际上,别说日本天皇,就是丰臣秀吉,她之前也不知道。不仅仅是她,此时满朝大臣也很少有人知道丰臣秀吉。
朱寅点头微笑,“然也。所以,陛下这道敕旨,我们应该对谁宣谕呢?是京都那个僭称天皇的日本王,还是权臣丰臣秀吉呢?”
郑国望一副“那还用问”的表情,理所当然的说道:
“肯定是京都那个僭称天皇的日本国王啊。丰臣秀吉只是日本权臣,又不是日本王,敕谕要是对他宣示,那不是欺君么?纲常体统何在?”
“国书正式名称叫《大明皇帝敕日本国王谕旨》,日本王就算沦为大权旁落的傀儡,那也是名正言顺的日本王。谕旨当然要对他宣示。”
朱寅笑道:“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就算丰臣秀吉,也没话说。他不是日本国王,也不以日本国王自居。”
“所以,我们干脆去京都,对那劳什子的狗屁天皇宣示陛下敕谕。日本王只是傀儡,日本的公卿朝廷也都是摆设,就算大明国书语气严厉,他们也不能怎么样。”
郑国望差点拍案叫绝,忍不住笑道:“稚虎兄妙计啊,这算不算欺软怕硬?”
朱寅摸摸鼻子,“欺软怕硬?没有的事。我们不是奉诏行事么?就是陛下,也认为我们做的对。”
郑国望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连酒窝都浮现出来了,“稚虎兄所言极是。不过…就算去京都对日本王宣谕,会不会也激怒丰臣秀吉?”
“他虽是权臣,可终究是日本王的臣子,怎么也要顾忌日本王的脸面吧?日本王受委屈,不就是日本受委屈?哪怕是装,丰臣秀吉也要装出愤怒吧?他会不会借此发挥,彰显自己的忠诚,同样对我们动手?”
朱寅有点赞赏的看了郑国望一眼。她能想到这一点,也算心思缜密,不愧是考中进士的女人。
“月盈兄的担忧没错。”朱寅说道,“所以我需要三天时日,来堵上这个漏洞。丰臣秀吉是权臣不假,可他也要顾及日本王的尊严,否则大名们会质疑他不尊王室。”
郑国望问道:“何为大名?”
朱寅解释道:“日本贵族分为王室、公卿、大名。大名就是诸侯。如今王室和公卿世族都是傀儡,大名把持朝廷和地方之权。丰臣秀吉是最强大名,乃是大名盟主,被封为关白……”
如今和郑国望在一条船上,朱寅当然要给她科普一下。
郑国望道:“谢稚虎兄解惑。我怎么觉得,这幕府将军有点像是当年契丹的夷离堇和女真的都勃极烈?”
朱寅点头:“的确类似契丹的夷离堇和女真的都勃极烈。不过,丰臣秀吉也并非幕府将军。他出身寒微,没有建立幕府的资格。可他的权势,比起幕府将军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接下来半个月内,我们要让丰臣秀吉答应我们去京都见日本王。我之前已经托人找关系,让海商贿赂秀吉的夫人、母亲、近臣,投其所好,让他们在秀吉面前关说、转圜。”
“包括秀吉本人,我更要送上他最喜欢的唐物。听说秀吉此人,小事大度,大事绝情。我们要把宣谕大事化小,举重若轻,就能让他大度起来。”
“只要秀吉答应我们去京都面见日本王,我们就不用再来名护屋城了,到时直接可以在京都附近的伊根海湾出海归国。”
“这的确是个法子。”郑国望神色一松,“金银开道,往往最是管用。稚虎兄花了多少金银,我可以负担一半。”
她知道朱寅之妻宁氏豪富,根本不缺银子。可一码归一码,这是朱寅自己掏的银子,她应该分担一些。
郑家同样不缺银子。
“钱是小事,不用计较。”朱寅端起茶碗,“只要我们去了京都低调行事,不传扬敕谕内容,再送厚礼给日本王和公卿,堵住他们的嘴,也就万事大吉了。关键就是,如何取得秀吉的信任,让他答应我们去京都。”
郑国望苦笑道:“我们这是来和谈的?简直是来给自己出难题的!皇上和首辅…唉!孙子说知己知彼,可朝廷哪里知彼?”
“这一趟不但白跑一趟,还可能折在日本。”
朱寅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如今抱怨这些也没有用。谈肯定是要谈的,但你我都应该清楚,肯定是谈不成的。所以,对你我而言,和谈结果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平安回国,向朝廷交差。”
他回过头看着郑国望,目光烁烁,“有件事,还需要月盈兄配合我,携手完成。”
郑国望想了想,“稚虎兄是想炮制一份给丰臣秀吉的国书?”
朱寅抚掌笑道:“月盈兄深知我心,便是如此了。陛下的国书既然是给京都的日本王,那么拿什么给秀吉?三日后,秀吉可是要看国书的。”
“我们就干脆以一变二。敕谕给日本王,我们再炮制一份内阁名义的国书,递交给秀吉。”
“如此一来,陛下的敕谕给所谓天皇,‘内阁’国书给丰臣秀吉,他们两人都有份。而且我们不是矫诏,只是伪造内阁公文而已。”
“哈哈!”郑国望不禁被朱寅的法子逗乐了,“稚虎兄不愧是少年天才,好一招斗转星移、无中生有的神来之笔!”
“伪造敕谕我们不敢,可是炮制一份内阁公文,又什么大不了的?事急从权嘛。丰臣秀吉是日本宰相,地位对应大明内阁,接受内阁的公文,岂非更合外交大礼?”
她对朱寅更加佩服了。
朱寅的法子一环套一环,硬生生的将这件棘手难办的大事,操持成可以把控的等闲之事,风险一下子大大降低。
伪造皇帝敕谕,那是欺君之罪,谁也扛不起。可是伪造内阁公文,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伪造内阁外交文书,虽然也是罪名,可和伪造皇帝敕谕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事,她和朱寅都扛得起。
朱寅微微一笑,智珠在握的说道:“内阁的空白公文,我已经准备好了,印章俱在,和真正的内阁公文没什么区别。就差没写字。”
郑国望哪里还能拒绝?她很爽快的说道:“我明白稚虎兄的意思,内阁公文我来写,事情一起担!”
朱寅这才满意了,“好,月盈兄请吧。”
伪造内阁公文冒充国书,虽非伪造皇帝敕旨,罪名小了很多,可终究是有罪!
不拉郑国望下水,他会一个人干?
郑国望参与进来,不但无法再弹劾自己,而且郑氏必须要兜底,皇帝和内阁也不会追究。
他从匣中翻出一份空白公文,上面果然有内阁大臣的印鉴、礼部大印、兵部大印。
内阁没有专门大印,可有首辅、次辅的官印,再加礼部、兵部大印,用来冒充国书,足够糊弄日本人了。
郑国望看了一眼,不禁暗赞朱寅的先见之明。
很快,郑国望就磨好了墨,提笔说道:
“直如弦,死道边。身为使臣,我等并非傅、班、陈、王,眼下只能曲心为之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留得有用之身,才能报效君父,报效朝廷。”
朱寅点头:“正是如此,留的有用之身,才能报销皇上。”
郑国望根本没有听出来,朱寅将“报效”说成了“报销”。
当下,朱寅斟酌语句,郑国望书写,共同炮制所谓的内阁公文。
朱寅缓缓说道:“…日朝一衣带水,教化普及,文物彬彬,皆为中华之属,绝非蛮夷之国…今西夷东来,两国理应和睦相处,缔结邦盟,共抗南蛮西夷,岂忍兵戈相侵,亲痛仇快焉…”
“…闻太阁丰臣氏,奇才伟略,勤劳王室剪除群凶,十余年间混元日本,再造太平,诚世之英雄也…”
郑国望写到这里,抬头拧眉,面露难色,“稚虎兄,如此言辞,对此人是否过誉了?我天朝…”
朱寅摇头,“倒也没有过誉,对日本而言,此人的确称得上盖世英雄,虽说彼之英雄,我之仇寇,可抛开立场,也算中肯。嗯,你继续写…”
“…然朝鲜何辜,相煎何急,浮海而征,以邻为敌…不见三千里山河,腥风血雨,风烟四起,生灵涂炭,苍天可悯…”
“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孟子曰国君好仁,天下无敌…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是以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也。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
“朝鲜者,大明之藩属,贵国之友邻,何如止戈休兵,冰炭同息,再修友邻之好?”
“昔年,景公释田而修齐鲁之好,晏子樽俎折冲而罢楚兵。日朝无百世之仇,反有千古之交,兄弟之国今起兵戈,犹如同室操戈、束甲相攻也。阁下宜三思之…”
“日本,太祖圣训为“不征之国”,自汉以降,友好往来,何止千年。大明天子仁人爱物,宽恕远布,恩泽广施,何忍以邻为壑,反目成仇,兵连祸结也…”
“若阁下洗甲天河,罢兵停战,何异于再造和平,岂非天下之幸?则我大明愿再续通商之好,重开封贡之门,永结华日之盟…”
郑国望写完之后,忍不住说道:“稚虎兄这篇文章,堂皇正大,不失国体,却又心平气和,不见丝毫火气。丰臣秀吉看了,若天良尚存,岂不惭愧!(非自吹)”
朱寅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内阁国书了。三日之后,就用它搪塞丰臣秀吉!他哪里知道是假的?反正他又不是日本王,皇上本就没有敕谕给他。”
郑国望放下笔,抚掌而笑:“善哉!朱郎今日之妙计,当为异日之佳话!”
第311章 清如晓天,尘心大净
两人又秘议了一会儿,郑国望就离开朱寅的“书院造”,回自己的居室了。
她离开时,朱寅低声送给她四个字:“小心忍者,按计行事。”
有些套路表演,是在离开大明时就计划好的。就是努尔哈赤等女真人和僧团,也都叮嘱过。
此时已是酉时。朱寅披着大氅走出和屋,但见寒风凛冽,天色欲雪。
不远处的名护屋城,在灰蒙蒙的海空之下,如同一座阴森海岸城堡,又仿佛从海中爬起出来的巨大怪兽。
尺八、龍笛、海螺、太鼓、神铃的交奏声幽幽传来,隐隐伴随着能乐、狂言的剧目声、海水的拍岸声,使得名护屋城充满了一种异国的神秘气氛。
苍凉凄冷,清玄幽邃,悲怆哀戚。
一片海鸥被惊起,飞向更远处的沧溟之间,仿佛一群信使奉命而去。
使团之中,很多人望着名护屋城,听着那意蕴独特的声音,神色带着好奇。
朱寅的目光穿越阴霾,凝视着百步外的城池,眼睛满满变成一片铅灰色,就像此刻的天空。
向上苍发誓,只要我朱寅不死,日本这个千年恶邻,必将永世难以作祟!
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天蝗痹下,你们都给小爷等着,先让你们嚣张几年。
油光水滑的大黑犬,虎踞一般蹲在朱寅脚下,懒洋洋的看着这片土地。
它敏锐的感觉到,主人对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具有强大的敌意。
“虎叔。”丁红缨走到朱寅身边,指指名护屋城,“倭人首领们在做什么?唱大戏吗?还是死了人出殡?这么哀。”
朱寅对大侄女格外耐心,回答道:
“没有唱大戏那么简单,也不是出殡。他们是在祭祀,叫武者塚,将朝鲜人的耳朵割下来,带回来祭祀他们的阵亡武士。”
“不过,倭人以哀为美。就算不是祭祀,他们的乐曲也很哀婉凄凉。他们认为,欢快激扬之曲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哀伤之声才是力量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