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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明 第494节

第321章 “饿鬼眼中不见佛!”

  这位趁着秀吉表演能剧时,突然劝谏太阁罢兵的老者,正是当今的日本大儒藤原惺窝。

  藤原惺窝看似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可其实不到四十岁。只因为头发早白,乍看像个老者。

  此人倒也鸡贼,他是请求能剧中的角色,劝谏日本太阁。名义上,他不是直接劝谏秀吉。

  可众人还是觉得他大胆。

  不久前,秀吉最倚重的谋主、军师黑田孝高,也因为劝谏“明国不可轻动”而被秀吉冷落疏远,贬谪失宠。

  何况藤原惺窝这个向来不被秀吉重视的儒士?

  秀吉此时正在饰演《敦盛》中的亡灵角色,他也不愧是沉得住气的乱世枭雄,仅仅停顿了一下,就恍若未闻的继续唱道:

  “人生五十年,与下天相较,不过梦幻一场。既得此身,岂有不灭之理…”

  秀吉一边语调苍凉的歌唱,一边挥动折扇缓缓起舞,脚下用“摺足舞步(鬼步)”,表现亡灵的飘忽幽玄。

  “呦嚯嚯——”

  秀吉唱到精绝之处,忽然单足为轴身体急转,袍服飞扬之间倏然单膝跪地,扇指苍天!

  然后仰面张口,这是向上天诘问生死大义。

  演绎到此处,歌声仍然余音袅袅,仿佛楼外的风雪之声,也万籁俱寂了。似乎整个楼阁之中,只有木鱼一轻一重的敲击声。

  “铎—铎——”

  众人寂然不语。

  都知道太阁殿下,已经沉浸在演出的意境之中了。

  藤原惺窝只能尴尬无比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朱寅看着神色苦涩的藤原惺窝,也想起此人是谁了。

  此人是当今日本少有的反战者,曾向秀吉进呈《论语》、《孟子》,主张“仁政止战”,强调“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在日本,像惺窝这样推崇仁义的儒士很少,影响力有限。可是在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这种讲究仁义的士子,绝对的主流。

  良久,家康忽然恰到时机的打破沉寂,抚掌笑道:

  “当年曹孟德文采武略,以略不世出之英雄,鞭挞宇内之明主,横槊赋诗,当众高歌,千古传诵魏武之志。今日,太阁殿下文治武功,以布武天下之伟略,治平乱世之奇勋,亲唱能乐,起舞雪楼,更可为万古之佳话也。”

  秀吉此时才脱离剧中意境,戴着亡灵面具的脸转向藤原惺窝,语气幽渺、杀意隐隐的问道:

  “君可知生死之义?”

  藤原惺窝用儒礼拱手说道:

  “君子生死之义,但遗仁爱于天地间,润泽山川草木,浩然正气春风化雨,舍生取义虽死犹生,生死之间求仁得仁,唯道而已。”

  “非也。”戴着面具的秀吉摇头:“那是儒士之义,非武士之义。”

  “若不能成就一期一会的荣耀,则生如幻梦,死亦留悔。生死之间,唯名誉与觉悟可达永恒也。”

  “人生无常,但生如夏花,死如秋叶耳。武家之成败,譬如樱花之盛落,但求阳春一开,刹那芳华,何须长久焉?”

  藤原惺窝大胆的说道:“武士死于秋叶之静美,生如夏花之灿烂,但为刹那芳华,只求一夕雁声。可是日本不仅仅只有武士,出国征战的士卒,大多数不是武士。”

  “敢问对话上苍的幽灵智者,那些并非武士的农民、渔民、町人,也被送往凶险的战场,抛下自己的家人,成为战场上的牺牲,难道他们也理解武士的生死之义吗?”

  “在下请尊驾问一问太阁,为何只为不义的战争,就漠视日本大多数人的疾苦呢?”

  “如果太阁是天下人的太阁,不仅仅是武家的太阁,为何又只为了武家的荣耀,就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呢?”

  “大胆惺窝!”家康勃然色变,“你这个迂腐不堪的儒者啊!难道你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干预神国布武天下、八纮一宇的王图霸业吗?”

  “虽然太阁殿下的确宽宏大量,但你也不能因此大胆冒犯!你们儒者总是自以为是的宣扬仁义,难道只有你们最爱日本吗?”

  “赶紧离开这里!这里不欢迎你这讨厌的儒者!”

  众人看到家康怒斥藤原惺窝,很多人都感叹他是个忠厚长者。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家康这是在为惺窝解围,是在救惺窝。

  否则秀吉一怒,很可能会当场下令处决惺窝。

  藤原惺窝很承家康的人情,反正谏言都提了,当下也不敢多言,借着家康的话就趁机离开。

  “家康。”秀吉摘下面具,目光幽邃的看着家康,“你真是仁义呢,倒也像个儒士。”

  别人认为家康是厚道仁义,他却认为家康是假仁假义,收买人心。

  本待不顾名声,也要重重惩处藤原惺窝。可既然家康递上台阶,他也只能暂且饶了惺窝。

  “主公真是说笑了。”家康神色诚恳的说道,称呼都改了,“在下是担心主公落下杀儒的恶名。”

  秀吉听到家康称呼自己为主公,心情好了很多,也就懒得追究藤原惺窝了。他坐回席间,语气森冷的对众人说道:

  “藤原惺窝迂腐不堪,空谈仁义以误国,日本若是这些腐儒当道,早就亡于元寇,沦落夷狄腥膻之手,还有今日光景吗?”

  “惺窝攻讦征韩入唐之国策,妖言惑众,动荡军心,本该斩首示众——”

  秀吉说到这里,语调陡然加重,矮小的身躯往前一倾,双手踞案,犹如一头作势欲扑的老狼。

  众人都心中一凛,不敢和其对视。

  “不过——”秀吉口气一转,语气神色又倏然缓和,如同变脸一般,“余不愿轻易斩杀儒士,暂且饶他一命。”

  他手中折扇重重一拍,指指胸前挂着用来装饰的十字架,铿然说道:

  “诸君!方今天下,可是大争之世!南蛮(西洋)各国远在万里,居然能远涉重洋,灭国无数,播声威于四海,将来必为日本大敌。神国岂能故步自封,不思进取?”

  “南蛮可往,独神国不可往哉!?”

  “君若不知秋,红叶染血时。”

  “若神国不能开疆拓土,后来居上,将来怕是追悔莫及了。”

  他突然猛地站起,手中折扇往下一斩,细长的狐眼瞪圆,“余心如铁,不可改也!但为武家大业,神国将来,天皇陛下万世一系之尊荣,虽万千人往矣!”

  “朝鲜犬马之国,明国大而无当,皆可征伐之!”

  “不管何人,再敢有言退兵者,就是祸乱军心之国贼,死有余辜,余必杀之!勿谓不告也!”

  “诸君,为了神国八纮一宇,请诸君勠力同心,一起努力吧!”

  此时此刻,身材矮小的秀吉,居然渊渟岳峙一般,散放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众人畏惧之下,皆为之慑服。

  家康等人一起鞠躬行礼道:“勠力同心,一起努力!”

  他们当着明朝使臣的面,直接说征伐大明,装都不装了。

  因为秀吉的好心情被藤原惺窝破坏,接下来可想而知,晚宴会如何沉闷了。

  大明使团的成员们都是心不在焉,希望立刻结束。

  家康等人唯恐秀吉再次发怒,也喝的不尽兴。

  好在秀吉也只喝了几杯酒,就率先离开。秀吉一走,酒宴也就散了。

  朱寅率人刚刚回到馆舍,就有一个女官来请:

  “明使様,太阁私下有请。请随妾身来吧。”

  朱寅早就知道,秀吉会在酒宴之后请自己这个“阿市养子”私聊。

  这个时候提出去京都递交国书,也是最好的机会。

  于是朱寅带上了真正的皇帝敕谕,就跟着女官来到秀吉的本丸御殿。

  金碧辉煌的宅第之中,秀吉和茶茶、甲斐姬等人,已经在黄金茶室内准备好了。

  此时是晚上戌时三刻,黄金茶室在灯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犹如幻境。

  要说秀吉的黄金茶室,那真是天下知名啊。

  茶室的四壁、天花、地板,都有金箔,再镶嵌珍珠、螺钿、琥珀、宝石等珍宝。茶壶、茶铫等茶具,也都是黄金打造。

  而且,黄金茶室中的建筑构件,是可以拆卸组装的,便于跟着秀吉移动。

  秀吉在京都,黄金茶室就在京都。他在大阪,黄金茶室就在大阪。如今他在名护屋,黄金茶室自然就在名护屋。

  黄金茶室只有一扇小窗户,灯影之下金光漫射,不愧被称为“神性空间”。

  朱寅虽然早就听过黄金茶室,可是一进入黄金茶室,也感到有些惊讶。

  实在是太土豪,太粗暴了。

  特么的!连榻榻米、灯台、刀架、茶案都是黄金的。

  这间黄金茶室,到底用了多少黄金?怕是有十几万两。

  朱家如今所有的金银积蓄,恐怕都不值这间黄金茶室。

  秀吉这种底层爬到权势最顶峰的人,想法真是可怕啊。

  这些年,日本受到千利休“侘寂”的影响很大。追求朴素、残缺之美。可秀吉反其道而行之,用黄金茶室的豪奢,打压利休的影响力。

  朱寅是懂心理学的。黄金茶室的本质是权力美学,说明秀吉追求对权力的绝对控制。

  当然,这间黄金茶室,还有比黄金更加珍贵的宝物:曜变天目茶碗。

  这是一件唐物,黑釉中泛着七彩之光,乃是日本“天下三茶碗”之一。

  作为秀吉的珍藏,只有在接待贵客时,才拿出此碗炫耀。

  茶案之上,还有一个大明都少见的稀罕物:西洋钟表。

  也就是日本所说的“南蛮时計”。表盘上刻着罗马数字,秀吉用来计时。

  他曾得意的向家臣炫耀:“此物胜十万兵!”

  此时的西洋钟表,在欧洲都没有普及,属于奢侈品,东方更少见。

  秀吉拿出这两样东西,说明很给朱寅面子了。

  “在下见过太阁殿下。”朱寅没有摆出天朝使臣的架子,一进来就主动见礼。

  秀吉起身鞠躬道:“稚虎君请坐吧。今夜,就尝尝茶茶的茶道手艺吧。”

  秀吉此时笑容满脸,没有之前酒宴时的愠色。

  朱寅在黄金榻榻米上趺坐下来,鞠躬道:“那就谢过…淀殿様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抬头看着茶茶,神色很是复杂,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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