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1节
朱寅道:“那大人今夜就能睡踏实了。”
这就是晨昏定省中的“暮礼”。
朱寅第一天当义子,当然要很知礼。
戚继光很满意朱寅的“知礼”,指指旁边的三脚鼓腹圆凳,“稚虎,坐下说话。”
“是。”朱寅首先拎起书案上的青瓷执壶,给戚继光斟茶。
然后才坐下来。
但也只坐了半张椅子,不敢深坐。
这也是礼。
戚继光喝了一口茶,抚须淡然说道:
“俺少年承袭指挥佥事、明威将军,可谓世食明禄,岂能不报国恩。”
“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可是捐躯易,报国难。朝中无人,寸步难行。”
“朝中骂俺是张居正‘门下走狗’,购买千金美姬、虎狼之药贿赂张相公。”
“对。俺是自称门下走狗。俺还贿赂严分宜、高新郑、徐华亭,这都没骂错,没有冤枉俺。”
“俺想为国家做事,就要不惜替权贵为奴。直到你自己成为权贵为之。欲刚先柔。你,明白么?”
朱寅知道戚继光要对自己说什么,站起来道:
“义父大教,孩儿谨记。欲刚先柔,要为国家做事,先替权贵为奴。义父这是真正的大勇,不得已而为之。”
“义父为了做事,不惜自己的名节,正是失自己之小节,得天下之大节。”
戚继光叹息道:“朱寅,你真是聪明过人的早慧之人啊。”
“俺敬佩海刚峰,那是个铮铮男儿。可是他做事却不如俺,因为他不够大方,他舍不得他的气节!”
“所以他想做的事,几乎都做不成。”
“俺呢?”
戚继光笑了,笑的非常坦然,非常豁达。
“俺少年时想做的事,大多已经做成了。俺不想做的事,俺也没有做。除了后继无人,衣钵难续,俺已经没有遗憾了。”
“稚虎啊,你知道为父不想做的事么?”
朱寅点头,“义父是说…谋反?”
戚继光目光波澜不惊,经过之前朱寅的规劝,他已经没有心结了。
也不会反应过激,焦躁易怒了。
“不错。张希皋弹劾俺是张党余孽,有人说俺想勾结张江陵谋反,欲拥护其为帝。”
“天子未必相信,可天子不放心俺。京畿精锐都在俺手里,谁也不放心。”
“可俺若真有谋反之心,还能一道圣旨,就乖乖离开蓟镇么?”
“隔着长城,就是蒙古大军。俺若是不走,学那李成梁养虏自重,朝廷那些书生,又能如何呢?”
“李成梁在辽东,以城为府,富可敌国,养了三千家丁,两千家妓,声色犬马,骄奢淫逸。还封了伯爵。”
“俺佩将印数十年,家无余田,囊无宿镪,家徒四壁,债台高筑,惟集书数千卷耳。最后一身老病,罢官夺俸。”
“公道自在人心,俺自问比李成梁强。他的富贵名爵,本非俺所欲也。”
“俺免不得要替朝廷担忧啊。没有俺在蓟镇,谁能压得住李成梁的辽镇?”
“没有南军制衡,北军将来若是尾大不掉,朝廷又将如何呢?藩镇之祸,殷鉴不远啊。”
说到这里,戚继光露出释然之色。
“天下英雄,各领风骚数十年。一代人只管一代事,张江陵如此,俺戚继光也如此。”
“以后谁替大明朝遮风挡雨,那就只有天知道。”
“后辈来者之贤愚良莠,就看国朝的国运造化了。”
“稚虎啊,俺说了这么多,你可明白俺的意思?”
第44章 孔府
朱寅肃然回道:“义父大人希望孩儿是长江后浪,将来成为国之栋梁,长大后为大明遮风挡雨。”
“但要为我华夏做实事,做好事,做大事,就需要朝中权贵的支持,要北面侍之,甘居门下,如奴奉主,欲刚先柔。”
“靠山硬,靠山高,靠山牢,就能百无禁忌,放手做事。”
“切不可学那海瑞,耿直刚强,孤臣孽子,崖岸险峻,清高自许,爱惜个人名节,以至英雄无用武之地。”
“违心侍奉权贵,结交高门,若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国家大事,那就私是不私,曲身为公。”
“朝堂正气不足,此举纯属无奈。”
朱寅语气铿锵的一口气说完,又躬身一礼。
“私是不私,曲身为公。”戚继光抚掌点头,“小儿说的好啊,朝堂正气不足,此举纯属无奈。”
“不意螟蛉之子,却尽知吾心意。”
他神色欣慰,看着九岁稚童一板正经的小脸,不禁莞儿。
“老夫阅人无数,平生也算识人。虽无冰鉴之能,望气之术,却也很少看走眼。”
“得良才美质而授之,人生大乐。若非你能调教成才,打磨成器,俺焉能收你为义子?”
“你冰雪聪明,钟灵早慧,已有神童之姿。更有赤子之心,玲珑之心,孝义之心,柔韧小意,善解人意。”
“身板也好,体质强过同龄男童,必是长寿不夭之相。”
“有此三心二意一体,只要自爱自重,奋发图强,就可成庙堂之才!”
朱寅愕然,三心二意还能这么用。
戚继光一番话苍音龙钟,余音绕梁,说的他热血沸腾,心怀激烈。
一代人杰戚少保,居然如此看重自己。
穿越者的优势,实在太大了。全能作弊啊。
可他立刻做出惭愧之态,赧然说道:“大人谬赞了,孩儿哪里当得起。”
戚继光摇头晃脑的抚须笑道:“是否谬赞,就看你将来的造化了。稚虎,俺且问你,你愿走科举,还是愿走武举?”
朱寅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义父大人以为呢?”
戚继光乐了,指着他摇头:“都说童言无欺,你却是小人如鬼。你心中已有主意吧?却反问老夫。”
朱寅汗颜,只能祭出天真的神态,“孩儿想走科举。”
戚继光一拍桌案,“对,就应该走科举的路子。莫看为父当年统帅千军万马,可兵权始终受文官所制。”
“这大明朝,真正当家的还是文臣。”
“俺看你带弓携刀,虎口有茧,身姿矫健,应该是爱习武艺。但万不可走武将的路子。”
“要做大才,就要允文允武,不可偏废。却要以文为体,以武为用。”
“张居正虽是不世出的相才,可惜不懂军务,身无武技,终究是个文弱书生,到底还是差了一截。”
“国朝靠那些只知纸上谈兵、坐而论道,不懂弓马骑射、火枪火炮的文官,迟早必生大祸!”
“这南倭北鞑,祸乱二百年,还不是他们武德不彰、重文轻武养出来的?”
“南倭北鞑是压下去了。可就这么下去,难保将来没有东虏西夷。”
“华夏泱泱大国,若食肉者有三分尚武之心,勇悍之气,何至于区区倭寇,小小鞑虏,就胆敢欺凌上国?”
朱寅没想到,戚继光的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
都是走科举当文官的仕途,同时兼顾军事和武技。
不当书生文官,也不当纯粹的武将。
“孩儿懂了。”朱寅说道,“考科举,重武道!”
戚继光点头,“孺子可教!正是考科举,重武道!”
“俺虽有子侄数人,奈何都是天资有限。俺废了不少心血,也难堪大用。这是命数,也怪不得他们。”
“这些年,俺寻找可造之材,倒是有天资出色的,可见俺倒霉背运,唯恐避之不及。”
“对你,俺已报以厚望。你可愿意跟俺学习兵法、武技,将来为国效力?”
朱寅等的就是这句话,喜滋滋的说道:“孩儿愿意!孩儿一定好好学!”
戚继光道:“好,俺会好好教你,军阵,练兵,战策,火器,白刃,拳脚…你都要学。”
“你弓马已经有了底子,女真这一套很厉害,你不必再跟我学骑射,你的随从就是良师。”
“接下来,你兵道先读兵书,武技先学拳脚。”
“拳脚能学到十人敌,白刃也能学到十人敌,那便是武技小成了。但要成为俞大猷那种百人敌,却又极难。”
“自身武力,是为将之胆。自身武力差,哪怕知兵,也易为士卒所轻,色厉胆薄也。”
朱寅听的不住点头。他很认同‘自身武力,是为将胆’这句话。
他在秘密特勤局受训的时候,有的教官因为个人武力不行,哪怕情报素质出色,也不敢管理学员。
怕被学员揍。
可见,个人武力值不行,气场就不足,就很难御下。
戚继光说俞大猷是百人敌,其实也是谦虚。因为他自己,同样是百人敌的存在。
戚继光忽然叹息一声:
“可是俺一身病痛,时日无多,也不知道能教你多久。明天,你就跟俺去横槊堂学习。”
“是!”朱寅欣然领命,安慰道:“义父大人身体硬朗,春秋鼎盛,起码能活到八十。”
“孩儿一定设法,治好义父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