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60节
只有这一支。采薇管他甚严,每次出战只给他一支烟。
朱寅端详着这支华子,好一会儿才“啪”的一声点燃。
然后,深情的吸了一口。
“呼——”
一口烟下去,朱寅觉得仿佛世界安静了,他也寂寞了。
寂寞如雪呀。
不远处的护卫,看到主公居然在吞云吐雾,都感到有点惊奇。觉得主公像神仙。却听主公一字一顿的缓缓吟道:
明旗遮血日,铁骑绕朔州。
倭寇孤城破,汉将一烟抽。
狼林松声啸,秃鲁河水流。
江东朱稚虎,不白少年头。
这首新作的打油诗吟哦两遍,朱寅的一支华子也堪堪抽完,他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的掐灭烟头,将烟头收起来放入怀中,喝道:
“康熙,取我琴来!”
须臾,古琴虎吟就从双驾马车上取出,送到朱寅面前的青石上。
这是在南京时,田义送给他的名琴,出自唐朝斫琴大师雷氏之手,秦朝古松所制,朱寅每次统兵出征,必带虎吟。
朱寅双手一拨虎吟,或勾或挑或揉之间,苍劲琴声泠然而起,如铁马冰河,如箭雨破空,却是一曲《破阵》。
这些年他文武兼修,不但书法很有火候,琴道、棋道也无不大进。就说他的琴道,少年之中出类拔萃,鲜有能及。
这一曲《破阵》骤起寒林,山河如惊,真如“以无形琴弦裂金石,于无声处听惊雷”。
七弦如北斗,天声幽可闻!
护卫们捉刀静听,只觉杀意铮铮,苍凉悲怆,令人心怀激荡之余,又不禁沉郁空茫。
他们看着独自操琴的朱寅,目光神往而景仰。天下之大,谁知主公之心?
朱寅指上操琴,幽邃的目光却随着七弦之音穿越夜空,追逐着明军骑兵的马蹄,似乎是战场的悲歌。
所谓奏《破阵》时,军阵随琴声变。当年郾城之战,岳飞亲抚《破阵》,琴声最急之时,刚好大破金军拐子马。
朱寅遥想岳武穆,骤然琴声急促如万马奔腾,弦动鬼神。
剑胆已在,琴声亦存。
春风十里,不如此音!
…
岛津家久的一千萨摩骑兵,铁蹄如雷的奔驰到青碗塬,马上的武士战意如铁,气势如虹,雪亮的太刀森寒如霜。
青碗塬是进往秃鲁江峡谷的必经之地,也是绕道北城的路口。
过了青碗塬,骑兵大队就能冲入峡谷之道,俯冲而下,直趋数里外的北城门。
到了这里,因为要换道,萨摩骑兵的速度顿时放缓,如雷的马蹄声也停了下来。岛津家久忽然勒马,举目北望。
“纳尼?似乎是琴声?夜半山林,哪来的琴声?”
岛津家久忍不住驻马静听,神色惘然。这好像是一曲《破阵》吧,谁在山上操琴?
武士道推崇“琴剑一如”。所谓朱弦武意,以琴之七弦喻武士七德。所以,武家权贵大多爱琴。
虽然这琴声依稀难辨,可是岛津家久还是辨出,这是一曲《破阵》。
“欸?”岛津家久神色一凝,忽然大喝道:“不好!敌——”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右边的秘林里就传来一片“哒哒”的燧石击打声,几乎同时一片火光一闪,随即就是“砰砰砰”的火枪声,以及“轰轰”的虎蹲炮声。
原来,朱寅的三百家丁,已经埋伏在此多时。他们之前随努尔哈赤出击,却没有一起去攻城,而是埋伏在此,伏击日军出城的骑兵。
主公真是神机妙算啊,日军骑兵果然想绕道此处,去攻北门。
他们之所以不用虎蹲炮攻城,当然是因为虎蹲炮是轻便的小炮,攻坚的效果很差,主要用来对付军阵和骑兵。
这一波火器的齐射打的十分凶狠,日军当场就死伤两三百人。哪怕他们都有盔甲防护,也吃了个大大的亏!
“不要纠缠!”岛津家久反应极快,他也是身经百战的日军大将,哪里会和伏兵纠缠?当下策马狂奔。
剩下的七八百日军骑兵看都不看操作火器的伏兵,就怒喝着策马冲出,摆脱了伏兵。
然而,岛津家久刚刚率领骑兵进入秃鲁江峡谷,还没来得及俯冲,身后就传来雷鸣般的轰鸣。
“纳尼?!”岛津家久回头一看,顿时如坠冰窖。
明军骑兵!果然还是有明军骑兵!
八嘎!河童被大水冲走!
岛津家久目眦欲裂,他有心占据有利地形,摆脱明军骑兵从背后发起的俯冲攻击,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加速!加速!”武士们只能声嘶力竭的怒喝,拼命的打马。
可日军骑兵的速度还没有完全快起来,俯冲而来的明军骑兵就犹如一柄大锤,轰击在日军骑兵的后队。
最前面的骑兵大将,赫然正是兰察!
“轰——”凶悍的女真骑兵撞上日军骑兵,本就占据劣势的日军骑兵顿时人仰马翻。
兰察骑着一头大马,挥舞狼牙棒,借着马速的冲击,转眼间击杀几个萨摩武士!
日军骑兵顿时崩溃了,山崩一般溃散,沦为女真骑兵屠戮的猪羊。日军骑兵的战力本就不如女真骑兵,加上之前受到火器伏击,此时又丧失地利和马速,哪里还有反抗之力?
女真骑士人如虎,马如龙,砍瓜切菜般的斩杀萨摩骑兵,凶狠的凿穿日军骑兵队伍,杀的日军骑兵人头滚滚,死伤累累,根本无法组织有力的反抗。
岛津家久眼见骑兵败局已定,吼道:“萨摩男儿!七生报国!杀鸡给——”
他不但不逃走,还拍马向兰察而来,挥舞太刀厉声喝道:
“来将通名!在下萨摩藩岛津家久!你如果是个武士!我们就一骑打,斗将!”
已经打杀十几个日本骑兵的兰察,眼见那盔甲最华丽的日军大将纵马舞刀而来,也两腿一夹,加速冲出。
“口楼赛!”岛津家久的身子忽然从马上弹跳而起,身子在空中,双手倒握太刀,人刀一体的刺向兰察。
那一柄锋利的太刀,在马力的加持下,就像一道闪电!
这是岛津家久的决死一击,跃马一斩!这是舍弃自己的性命,借助马力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杀招,日本骑兵决死之时,经常用这一招。
若是换个人,就算不被岛津家久这同归于尽的一刀刺杀,也会被逼的险象环生、手忙脚乱。
可惜,岛津家久遇到的是明军百人敌,兰察!
浑身都是敌人鲜血的兰察,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手中沉重的狼牙棒轻若无物般的一挥,一砸!
“噗嗤”一声,身在空中的岛津家久,戴着玄月头盔的脑袋,顿时发出一声令人发憷的破碎声。
岛津家久哼都不哼,身子就被狼牙棒从空中砸落,太刀和尸体一起跌落尘埃。
岛津义弘的亲弟弟,萨摩骑兵大将岛津家久,死!
兰察一击打死岛津家久,看都不看尸体一眼,就挥舞狼牙棒,策马继续杀敌,所到之处,日本武士挡者披靡。
可是此时,日军的凶悍也体现的淋漓尽致。即便陷入绝望境地,连大将岛津氏也阵亡了,可是他们既不逃,也不降。
而是仍然困兽般的拼死反击!
就连女真兵,见状也不禁感到心惊,感到有些难以理解。女真诸部打仗,虽然悍不畏死,可该逃时逃,该降时降,并不会像日军这样徒劳的死战到底。
兰察却是毫不奇怪。主公朱寅早就告诉过他,倭寇性情怪异乖戾,耻大于死,视投降为奇耻大辱,所以大多会死战到底,很少投降。
所以对于日军,也不必让他们投降,杀光屠尽就是了。
战马驰骋之中,兰察的狼牙棒带着呜咽的风声横扫而出,“咔嚓”一声脆响,一个武士脑袋像烂西瓜一样爆开。狼牙棒顺势一抡,又砸碎了一个武士的胸甲,骨碎声清晰可闻。
“杀!”
……
就在日军骑兵陷入灭顶之灾之际,朔州城中的战斗再次血腥上演。
此时,天色已经黎明,可这是个血色黎明!
“压上去!”努尔哈赤冰冷的命令从后方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之气。
“嗻!”
岛津义弘也下令了军令:“出击——”
“哈依!”
“呜呜呜——咚咚咚——”日军和明军的海螺声、号角声、战鼓声一起吹响,犹如死神的召唤。
“杀!”
恢复了体力的数千女真兵,再次从一里多宽的战线上发起了攻击。
左翼大将是断了一条胳膊的安费扬古,指挥五个牛录的兵力。中间是额亦都指挥的七个牛录,右翼是何和礼指挥的五个牛录。共有十七个牛录上阵浴血奋战。
努尔哈赤还有十个完好的牛录,留在城门附近,作为预备队和替换。
而岛津义弘手中已经没有预备队,数千日军拼死一战。
双方一接战,就惨烈无比。
面对冲上来的女真兵,日军用盾牌死死顶住前方,长矛从缝隙中如毒蛇般刺出。
萨摩铁炮足轻的轮射打的很有节奏,持续输出堪称稳定,精准而致命,第一排退下装填,第二排立刻顶上,第三排待发,铁与火的死亡之网没有丝毫停歇。
女真引以为傲的强弓在对方密集火力和掩体遮蔽下,威力大减。箭矢钉在石墙、门板上,大多徒劳无功。女真战士只能抢占房屋,站在屋顶射箭。
狭窄的广场和街巷成了屠宰场,尸体层层堆积,堵塞了后续涌入的通道。重伤鲜血顺着石缝流淌,在低洼处积成令人作呕的暗红色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血腥和内脏破裂后的恶臭。
濒死者的惨叫声响成一片,徒劳的在血泊中挣扎。
每一条巷子都变成了独立的血肉磨坊。萨摩长枪足轻利用房屋拐角、残垣断壁,组成严密的枪衾,死死封堵通道。
女真战士则分成数股,盾牌顶在最前,承受着长枪的攒刺,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猛地挥动狼牙棒狠狠砸向枪杆。
“咔嚓!咔嚓!”坚韧的枪柄纷纷断裂,女真战士咆哮着涌入,与萨摩武士的太刀交击,火花四溅之中,刀锋砍入骨肉的闷响、垂死的哀嚎在狭窄的巷弄中噩梦般的响起。
一名女真勇士刚用狼牙棒砸碎了一个武士的胸膛,侧面寒光一闪,一柄肋差已深深插入他的腹部。他狂吼一声,双手抓住持刀萨摩足轻的脖子,“咔嚓”一声硬生生扭断,两人一同滚倒在血泊里。
另一处,萨摩武士的太刀斩断了女真兵持矛的手臂,那女真兵竟用仅存的手死死抱住武士,用牙齿狠狠咬住对方的脖子,野兽般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