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625节
渺渺烟水望山城。
何必琼林宴上酒,
眼前江山更醉人。
“才子之音!”朱寅一脸赞赏,“犹龙兄不愧才气纵横,清逸出尘。”
冯梦龙笑道:“主公谬赞了。可惜文长先生不在此间,若是他在,那才是真正的才子之音。”
众诗人相互吹捧一番,都是皆大欢喜,其乐融融。
此时,船已经到了佛图关附近的江面,举目西望,但见商队的驮马正从佛图关古道钻出晨雾,銮铃声惊飞了一片片的乌鸦。
山城的影子在江雾中浮沉,犹如海市蜃楼一般。
洪崖洞的悬楼缀在峭壁,上面密密麻麻的恍若蜂巢。
“铛铛铛—”华岩寺的梵钟震荡群山,整座城池从混沌中陡然清晰起来。从江面上看,仿佛千阶石梯化作云梯一般,而那山城就是天上宫阙。
朝食的炊烟从城内外袅袅升起,缠绕着烽燧、城垛、山岩,像给巴人祖先敬祭的香阵祭祀。
朝霞映照着江天和城池,壮美如画。
“壮哉!壮哉!”众人见到这一幕,都是目醉神迷。
朱寅从来没有想到,清晨在江船看山城重庆,居然如此壮美。
众人就这么在江面上游玩了一天,一直到了夜晚。
江风飒飒吹来,暑气尽消,自清凉无汗。
等到夜幕降临,众人就决定登储奇门夜泊。上了储奇门,但见花船灯影摇曳不已,仿佛要摇碎满头星斗。
岸边的纤夫在黑暗中对唱:“踩得石裂嘛——嗨佐!扯直腰杆哟——嗨佐!干完回家喂婆娘哟——”
崖壁上的纤绳痕迹,被月光和灯影镀成银带,仿佛一道道千年不愈的伤痕。
边沿岸有很多吊脚楼。储奇门的码头上,脚夫苦力们还在干活,他们正在卸下綦江来的丹砂。渗出的朱砂粉,扑簌簌落到青石板路上,好像涂抹了胭脂一般。
这些苦力,从早忙到晚,也不知能挣多少铜钱。
郝运来叹息道:“稚虎,你可知晓,这些苦力常年当牛做马,能挣多少银钱?一天二十文钱!”
“二十文?”朱寅眉头一皱,“辛辛苦苦干一天,才二十文钱?一月就算风吹雨打的日日出工,也才六百文?”
这么辛苦,才挣六钱银子,一年才七两,怕是难以养活一家老小。
朱寅道:“银子都被行会拿去了吧?”
郝运来点头:“重庆府水运通达,船运繁忙,江边的纤夫和脚夫加起来有三万多人,占了重庆府青壮男丁的将近一成。他们都是有组织的,纤夫是纤帮,脚夫是驮行。”
“纤帮和驮行,虽然管着所有的纤夫和脚夫,可是他们其实是压榨苦力的绿林帮派,上面各自有靠山。纤夫的靠山是蜀王府,脚夫的靠山以前是镇守太监,如今是税监邱乘云。”
“苦力如此辛苦,本来一年能赚十七、八两银子。可是大半都被行会拿走了。然后行会每年上供给蜀王府和太监衙门各三万两,再打点其他官员。行会头目个个肥的流油,可是苦力们却难以养活一家老小。可怜呐。”
“可是我这个知府,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下公文和纤帮和驮行,让他们给苦力们涨工钱,每天只涨十文,他们居然不理不睬!仗着蜀王府和太监当靠山,不把我这个知府放在眼里!”
“我已经给月盈兄写信,希望讨一道皇上的谕旨,让知府衙门直接管理苦力行会。”
朱寅冷笑一声,“涉及到蜀王,你觉得皇上会给你谕旨?你难道不知道,皇上很不愿意落下苛待藩王的名声?就是郑国舅出面,皇上也不会因此动蜀王的好处。此事要从长计议。”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迟早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郝运来笑道:“好。稚虎,我就指着你了。”
他心情一好,立刻指着江边的一排排花船道:
“稚虎,重庆的江边夜景,不比秦淮差啊。虽然没有秦淮繁华香艳,却自有一股别样风光。”
只听花船上灯影迷离,戴着精美而神秘面具的巴伶,身穿巫女般的彩裙,怀抱月琴唱道:
“自从我离开了人间呵,再也不会回来…只留下一道孤魂,等待转世轮回…”
郝运来道:“这些巴伶也是巫女,人称神女,可以陪伴客人唱曲,喝花酒,跳舞,陪着客人烧香、祭神、请神、占卦,但不卖身。”
孙承宗性子豪迈,直接问道:“摆出这个阵势,却偏偏不卖身?我还真是不信,不过想待价而沽,故作神秘罢了。”
郝运来笑道:“稚绳兄说的好。可不是么?若要真想和她们春风一度,也不是真不行,可是非常麻烦,要有一整套神神道道的仪式,需要请示巫山神女。只有巫山女神同意了,客人才能巫山云雨。”
“哈哈!”孙承宗忍不住笑了,“客人们是楚王吗?还要巫山神女出面。这么神神秘秘的,别说很多人还真好这一口。”
朱寅好奇的问道:“化吉兄,她们的面具能摘下来么?”
郝运来笑道:“只有经过了巫山神女的同意,巴伶巫女才会摘下面具,让客人一睹芳容。否则,是看不到庐山真面的。就是看过巫女真面目的客人,也发誓守口如瓶,不得泄露身份,否则会受到蛊咒。”
冯梦龙问道:“难道…巫女巴伶不是汉女?咱们汉家女子似乎没有这么神道。”
郝运来解释道:“大多是苗女、土家女等土著女子,汉女不多。对了,这里的巴伶,最少三成来自彭水县的九黎城,那是重庆苗人最多的地方。”
朱寅讶然道:“我辖下的百姓?”
郝运来哈哈一笑,“不错!她们不少人都是你这个彭水知县的治下百姓。稚虎,你对她们说,你是她们的父母官,让她们好好伺候你…”
后面的岑秀冰呸了一声,竖起眉毛说道:“郝知府,你自己爱这一口,可别带坏了稚虎,他不好这个!”
郝运来两手一摊,“本官不好这一口,秀冰娘子可不要乱说。传到我娘子耳中,我解释不清。”
他是真不好这口,他只爱权势、官位、名声。
这里因为是码头,江岸非常繁华,夜景如星河一般璀璨。除了很多花船画楼,还有很多小商小贩,卖瓜果、香烛、花卉、菜蔬、鲜鱼、点心等物,也算养活了很多人。
不光船上的客人会下船花钱,城中也有很多人出来花钱。
正在这时,忽然不远处的江岸台阶上,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声音喝道:
“千岁爷有令!从今日起,每艘花船,每座画楼,每月缴纳风月银一百两!每月初八缴纳!今晚先交本月的!少一两银子,立刻扣船抓人!”
紧接着,铜锣声喧嚣的敲响,几个小宦官带着一队队兵丁,在花船画楼间传令、收钱。
“什么?”很多戴着面具的巴伶巫女都愣住了,“每艘船一个月要交纳一百两?怎么不去抢!”
其实本来就交税的,而且交过了。知县衙门收的,每艘船一年缴纳五十两。
现在居然还有要交给矿税衙门,而且每年要交一千二百两!
这是不让人活了!要是这么交税,谁还会继续经营?
郝运来见状,顿时脸色铁青。府县收的税的确不多,可五十两肯定不算太少。更关键的事,花船画楼要是没了,整个江岸夜市都会大萧条,到时会影响多少人的饭碗?
这不仅仅是收税的事!
邱承云这么收税,那不是杀鸡取卵、涸泽而渔?
很快,就有一艘花船和官兵发生了冲突。花船上的巴伶巫女拒绝交税。
“这位官爷!”戴着面具的苗女巴伶大声道,“我们这艘花船,一个月也才赚这么多,却要养活几十人!吃的还是青春饭,哪里这么容易!全部交税,我们岂非饿死!”
船上的一群女子和船夫一起喝道:“太多了!这是要命钱!不交!”
这艘船上都是彭水县九黎城的苗人,对太监的敬畏没有汉人强烈,所以敢直接抗拒。
一个小宦官按刀喝道:“聒噪!赶紧拿钱!不然立马抓人扣船!小爷没空和你啰嗦!一!二!三…”
“喊到十也不缴!”为首的戴着面具的巴伶喝道,“我们交不起!打死也不交!”
“好胆!”那小宦官尖着嗓子怒喝,“你赌小爷不敢杀人?!”
忽然猛地抽出绣春刀,往前一捅。
“啊…”那苗女惨叫一声,抓住刺入腹部的刀,大口的鲜血从面具后面吐出来。
“杀人了!”船上的人呐喊一声,都是又惊又怒。
小宦官抽刀的同时一脚踹出,将那苗女踹了出去,厉声喝道:
“胆敢抗税,就是反抗朝廷,反抗千岁爷,就是反抗皇上,就是造反!再敢抗税,她就是榜样!交钱!”
那苗女捂住血如泉涌的肚子,脸上的面具都掉了,露出一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蛋,最多十六七岁年纪,还是个少女。
却是已经不活了。
小宦官提着血淋淋的绣春刀,咯咯笑道:
“不是说是什么巫女吗?装神弄鬼,神神道道的,小爷还以为杀不死呢?这就死了?”
“你们都是彭水县的吧?小爷告诉你们,彭水县的更要交!你们新来的知县老爷,也护不住你们!”
“你们敢不交,不仅要扣船抓人,就是你们彭水县的九黎城,都可能烧了!”
郝运来和朱寅等人看见宦官竟公然杀人,都是怒不可遏!
好胆!
……
PS:这一章因为写了几首诗,每一首都是完全原创,花了太多时间,只能到这了。不过,今天还是写了五千字,还算给力了。蟹蟹,晚安!对月票榜都冷心了。另外,今天是孙承宗、冯梦龙等人被黑的最惨的一章,因为我的诗显然配不上他们,对不起。大家将就着看吧,别较真。
第416章 “本爵在此,谁敢放肆?”
朱寅、郝运来等人虽然愤怒,却不意外。
内臣的做派和外臣不同。外臣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要按照官场上的规矩来。内臣就不同了,他们来到地方上,对官场规则并不在意,大多都是肆意妄为。
比如,当众杀人。
杀人是官场规则绝对禁止的,就是手握兵权的武将都很少有人敢干。可是…太监敢。
因为对太监的审判、逮捕之权在皇帝本人手里,地方官、三法司都没有权限。除非皇帝的命令,否则太监在地方上就是无法无天的存在。皇上的家奴,官员不能动!
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同样不讲官场规则!
此时那宦官仗着邱太监的权势,公然杀害抗税的苗女巴伶,不但引起了众人的恐惧,也引起了众人的公愤。
邱太监来重庆后,为了搜刮钱财横征暴敛、胡作非为,已经激发了重庆百姓的怨恨。今夜税监居然在此杀人,这让他们更是愤怒。
可是,没有人敢反抗。
前来收税的兵丁有两三百人,个个手持刀枪、凶神恶煞,众人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
郝运来低声吩咐道:“来人,调储奇门巡检司的兵来!”
他没有调守备营的兵,只敢调巡检司的人。因为他很清楚,只要他敢调守备营,马九德就会调更多的兵!
眼下,拼的其实就是武力了。兵权当然是对方占据绝对上风,可郝运来已经没有选择,此时他只能硬着头皮顶着,顶一时是一时。
与此同时,朱寅密令让康熙入城调集两百多朱家私兵。他不仅仅是要调兵,还不想将私兵留在城内,因为城中已经不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