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仙倾 第205节
丰州没有仙门世家,修仙子弟皆是曾被寄养于外来仙庄之中,长大之后拿名额入院。
他们三人都是这般。
一开始入天书院,大家是心怀激动的,毕竟是入了仙宗嘛,这种事于他们而言也算是从小以来的志向,踏入山门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但真正在天书院开始生活之后,他们才发现的一切都将和自己想象的不同。
因为他们这种人虽然出身官宦之家,自小吃喝不愁,但在这仙权至上的世界之中其实地位并不高,平日也很难与仙家子弟结交。
尤其是多数世家之间亲疏有别,小圈子结合的十分紧密,也很难有别人能插入。
平日即便是在悟道场、试剑林、仙膳坊相遇,听别人说自己父亲到了什么境界,自己的表姐前日突破了什么境界,家中又得了什么灵宝,亦或是说一些其他仙宗的趣闻,他们也插不进话。
来自丰州的孩子,似乎天然就被排挤在这些圈子之外。
他们很多时候都只能仰望、向往,但不敢走近,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
说错了则怎么办?不懂装懂怎么办?露怯后被所有人嘲笑怎么办?
这其实也是向芙和丛艺很少去参加京中子弟宴请的原因。
女子总是比男子敏感一些,于是莫名的自尊心也会更强一些,每次去做陪衬,回来都是不舒服的。
其实她们在入了天书院后也曾抱怨过,为何自己会生在丰州,为何父辈不曾给予自己蒙荫。
即便不像方锦程那般每天都能请内院弟子前来助道那般夸张,但最起码也应该像是那些小世家子弟一样,最起码在那个圈子当中。
但直到此刻,当季忧的名字再次从天书院响起,当那些自己挤不进去的小圈子所议论的都是他,向芙等人才忽然从那种边缘感中脱身。
季师兄不是世家子弟,甚至连官宦子弟都不是,而是最低等的乡野私修。
他这一路走来,其实比自己还要难得多。
天书院外院不能吃天下供奉,据外院一些师姐说,当年季忧入院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当年他在外院修行,想来耳边也有不少“乡野私修”“乡野私修”的称呼。
而且他还曾因为挡了楚河晋升内院的路,被派去岐岭送死,和这次出使雪域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但他从未去强行挤入过那些熠熠生辉的世家圈子,甚至不屑这种圈子,而是一剑一剑斩入了内院,直到如今,他的名字成了那些圈子的感叹。
他们平日仰望的,向往的,此刻也在仰望着向往着他的名字,尽管他们表现出的多数都是阴阳怪气,但嫉妒感却是无法掩盖掉的。
私修入院、战败千年世家子楚河,入内院,杀十八通玄及一名融道建立世家。
如今他又一剑千里,光寒雪域。
向芙与丛艺在夜色下微微张口,忽然就听到刘建安的声音在夜色下响起。
“曹教习明明说我才是他收过最好的学子,还夸我‘此子非凡’的,没想到季师兄一回来,他就跟着跑去了。”
“?”
向芙与丛艺对视一眼,齐齐朝着刘建安望去:“他什么时候说的?”
刘建安挠了挠头:“我每次送礼他都这么说,还说季师兄是孽徒,跟我比不了一点。”
向芙和丛艺嘴角抽搐,心说那是因为你给他送礼,而季师兄非但不送礼,还每天都盯着他的月俸。
但话又说回来,孽徒是不假,可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去当孽徒的……
而在差不多的时间里,以川字型飞驰而来十五辆马车正在关外疾驰,经过了漫途跋涉,逐渐逼近了寒铁关西侧的落月关。
此时季忧正靠在马车之上,锻炼双臂弯折。
他们这一行还算顺利,并未遇到大规模的蛮族追兵。
最强的一位,也不过是一名上将,被颜川一剑斩飞。
毕竟走的时候遭遇阻拦,是蛮族也害怕他们影响了妖帝的决定,而归来之时一切已定,再耗费大批兵力去追杀一个小小的使团,性价比就不高了。
此时的季忧轻轻抬手,看向车马前行右侧,也就是寒铁关的位置。
战乱仍旧不断,攻城之声连绵不绝。
镇北军早先就收到了他们将于今日抵达的传讯,此时对蛮族大军展开了反攻,目的就是为了将战线不断向东部转移,以趁机迎使团入境。
而此时,北境的城墙之上正站着一位布衣书生,手里攥着一把价值五两银子的匕首,遥望北方,眼眸之中无悲无喜,直到看见车队飞奔进城。
那一刻他愣了许久,随后转身朝着城墙下狂奔而去……
“季兄……”
“匡兄,我活着回来了,可惜,你买的匕首没用了的。”
季忧从马车上下来,有些风尘仆仆,但眼眸明亮,手不能抬,却英姿笔挺,此刻傲然而立,看向匡诚。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手无扶鸡之力的通玄相互对视,随后看向落月关后贫瘠的丰州大地。
“守住了。”
“只是暂时守住了。”
“那也算是守住了。”
此时,镇北军中一队前来迎接将士翻身下马,对着如汪明昌、郁书恒、鲁明等一众大臣躬身行礼。
妖蛮若是联盟攻打镇北军,其他人还好说些,他们这些士兵是最第一个遭难的。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当那些老臣看到这一幕之后,并未说什么,而是齐齐转身抬手,和他们一样向着季忧躬身一礼。
随同而归的仙宗天骄也下了车,此时望着这一幕。
出使妖族的一路虽然是同样的危险重重,但随他们的归来,所达成的目的却各不相同。
他们有人是为了亲传之位,有人是为了灵宝仙药,有人是为了家族利益。
只有眼前的人,是为了身后的千里贫土。
所以他们落地后能站的笔挺,以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一句守住了,虽不高昂却掷地有声,脊梁笔挺。
仙道是缥缈的,有时候追求一生都无法得见,但修仙者仍旧会以“成仙”为此生追求,因为大家都是这样的。
但此时此刻,望着这第一幕,他们却忽然觉得,季忧所求之道好像比他们更加明亮。
“先代掌教曾说,剑与少年是极配的。”
“现在看来,好像真的是这样……”
此时关外战事正紧,沙土飞溅,即便是青天白日仍旧昏黄一片,不是什么歇脚的好地方,于是使团一行决定前往丰州府落脚。
此行一路,各个城池之中都坐满了外来仙庄的修仙者,在茶楼酒肆之上向下望去,有些欲言又止。
当初听说季忧被派去了妖族之后,此地外来仙庄的高层无不兴奋而赞叹。
因为季忧被针对,于那些世家而言是因为他不懂规矩,做事不留手,需要给他一个教训,或死或伤。
但对他们这些外来仙庄之人而言,这却是实打实利益相关。
因为如果季忧死在蛮荒,或者死在雪域之上,关于税奉的事情就会回到正轨,而他们也决心不会再让丰州出现任何一个能入仙宗内院的修仙者。
但随着使团出发之后,他们忽然发现幽州的边境忽然出现了许多大能。
无疆境,甚至神游境……
然后他们才意识到,原来幽州是有人守着的,如果寒铁关被破,妖蛮两族涌入,幽州这便将有强烈的阻隔,甚至会出现移山填海之景。
与之相反的,是自古贫瘠的丰州不会设防,从缓冲地成为新的战场。
而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再倒回去看一眼,他们才惊觉其实丰州也是有人守着的。
但那个守着的人,竟然只是个通玄境……
可无论如何,这地方终归是有人守着了。
丰州这些外来仙庄之人其实都是世家的边角料,从未被重视,有些甚至是在家中待不下去才跑来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其实是和丰州共情了的。
所以他们看到季忧归来,其实心情很复杂,不知该如何言说。
匡诚此时与他同乘,见到外面的目光后不禁开口:“我还以为他们会很希望你会死在关外。”
季忧挪了下身子:“那就轻松多了,我也无愧于心。”
“季兄为何总给我一种不想活了的气质。”
“你别说,我当时在关外受了重伤,要不是他们拿金子悬在屋顶让我无法撒手,我早就不活了。”
季忧忽然看向另一位同乘的公输仇,才想起忘了介绍:“对了,这是灵剑山弟子,公输仇,先前被我刺过一次,险些身死,现在已经算是生死之交了。”
匡诚脑子一抽:“?”
“我也不是很理解,总之就是这样的。”
“真是神奇,不过,还是见过公输兄。”
公输仇也拱了拱手:“见过匡公子。”
打过招呼之后,匡诚开始对他们的此行经历不断询问。
他身为司仙监的官员,其实早就已经看过了司仙监的传讯,但仍有许多的关心之处,于是季忧便挑了些自己印象较为深刻的,说与他听。
例如行踪暴露之后被十二兵王连夜追杀,再比如说第一次觐见之后鳞牙两族的夜晚袭杀。
“没想到此行竟会如此凶险……”
“被十二兵王追杀那次还好些,最起码我们都知道他们是冲我们来的,提前也有所防备,但玉园的夜袭着实是猝不及防。”
公输仇点了点头:“确实是玉园那一夜更为凶险的,我们在蛮荒的时候还能跑,但在妖帝城的时候根本没法跑,只能去战,而且那妖将据说天赋异常,仅是赤手空拳便将季忧打的满身刀伤。”
匡诚听后张了张嘴,随后转头看季忧:“赤手空拳?啊,懂了……恭喜季兄得获两柄宝刀。”
季忧抬头看着他,沉默许久后开口:“妈的,看人真准。”
公输仇:“?”
匡诚此时扬起双袖:“总之有惊无险就好,就是瘦了些。”
“许是雪域之上的吃食有些不合胃口,那地方确实贫瘠,也不怪他们对九州念念不忘,不过总归是换来了丰州暂时的和平,也算是值得。”
“还换来了两柄短刀。”
公输仇:“?”
季忧摆摆手:“这个以后少提,不过收获还不仅如此,我还完成了另一项重任,那就是亲眼印证了妖族女子确实生有尾巴,填补了人族史籍上没有此番记载的空白。”
出行之前,两人曾对于妖族女子圆臀有尾这个话题展开过交流。
当时的匡诚翻阅了在司仙监所找到的妖族风物志,但直到看完最后一页也没有找到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