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苹果 第66节
她不敢看两个儿子。
谢然看着这样的母亲,想起她上辈子死前发生的事情,那天王雪新在电话中告诉他她生病了,哭着求他回家,可是谢然没有相信。
……他没有相信。
谢青寄快步走过去,重新为母亲把假发戴好,他匀称细长的手指仔细整理着母亲的假发,使其尽量看上去自然。王雪新默不作声地任他摆弄,眼泪快掉下的时候又挥手抹去。
他宽阔的肩膀把母亲揽过去,王雪新安慰似的拍了拍谢青寄的背,正想说话,一旁站着的谢然却突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那响亮的一声抽懵了在场所有人。
“你干什么啊!”王雪新气急败坏地冲过去,心疼地摸着谢然的脸,谢然怔怔地看着母亲,抬手握住母亲布满老茧的双手。
“原来你要说的是这个。”
“我为什么不相信你,明明都被你骗那么多次了,再上次当怎么了,我怎么就是不相信你……”
“妈……”
谢然流下悔恨的眼泪,那时的他天真自大地以为这又是王雪新找来劝他回家的借口,他以为回到家后等着他的又是喋喋不休令人头大的劝诫。
王雪新听不懂谢然的话,只痛心地看着儿子,想说出几句安慰的话,一张口眼泪就又快掉下来,忍了半天,强颜欢笑道:“真没事,没那么可怕,妈还能再陪你们一段时间……你看我现在能跑能跳……真没事然然。”
“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们?”谢青寄问道。
王雪新声音很低:“前一段时间一直在检查,才刚刚确诊,正打算告诉你们,就是还……还没想好怎么说。”
一向镇定的谢青寄难得慌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第一反应是要为王雪新找专家治病。小马见这种情况再不适合待在这里,扶着妈妈往外走,他握了握谢青寄的胳膊走之前还说了些什么,可谢青寄压根就没听清,木着点点头。
小马母子离去的时候正巧碰见去而复返的谢文斌,他眼神直直的,手里攥着几本皱巴巴的银行存折,盯着大门的方向往前跑,迎面撞上小马又摔一跤。
扶他起来的时候小马才发现谢文斌光着的那只脚血流如注,一瘸一拐,一脚一个血印,他感知不到疼痛,好像在和时间赛跑,他跑的快一点老婆就能多一分活的希望。
这些年他一直住在离母子三人一街之隔的地方,为的就是王雪新在需要时他可以第一时间赶来,可他常年二十四小时开机的电话却从来没有响过。
这个酸臭懦弱的儒生终于硬气一回,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小马。
他跪在王雪新面前,把存折、银行卡、房产证、钱包一股脑塞到王雪新怀里,任她怎么推怎么骂都抱着她的大腿不撒手。
这是谢文斌攒了一辈子的身家。
王雪新怒道:“干什么啊你松手!”
谢文斌老泪纵横,哭道:“我陪你治病,我都听你的……我再也不气你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打我骂我吧,别有事好不好。这得治病啊……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花多少钱都得治啊,我不要钱,我只要你活着。”
王雪新的挣扎停下来。
这场从谢然童年起就开展的婚姻拉锯战役终于宣告结束,王雪新取得了完整的胜利。
她想笑,想冷嘲热讽,想趾高气昂地让谢文斌滚开,可她像谢然一样管不住心,说出口的话变了样子,一开口眼泪就先落下来。
“等你这句话十几年了……早干嘛去了你。”
第75章 出柜
5月3号转眼到来,又平静过去,那天王雪新在医院做检查,谢文斌一直陪着,根本无事发生。
夫妻二人难得和平共处,谢文斌和王雪新性格互换,前者突然强势,后者则没了脾气。王雪新好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愿在旁的细枝末节上浪费一分一秒。
没想到令兄弟俩提心吊胆的一天就这样平静过去,可现在这个特殊的日期对二人再无意义,因为他们已经彻底明白,上辈子就算没有那场车祸,母亲可陪伴他们的时光也已不多。
一场从上辈子就初露苗头的病痛打破僵局,让谢然和谢青寄明白了原来不是所有人都会死在和上辈子相同的一天,他们一开始就想错了,无法改变的只是死亡原因而已。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雪新当了姐弟三人一辈子的煮饭婆,临了享了回福,在医院的病房中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谢婵推掉一切工作,整日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
她的病情比预计中还要严重,乳腺癌晚期还发生了肝转移,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是先做手术切除乳腺,然而手术后病人的身体是否能承受后续化疗的痛苦,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手术前一天王雪新让姐弟三个回家去,她想单独和谢文斌说说话。
谢然把谢青寄带回了自己家。
他站在落地窗前,夏天的日间总是很长,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正一点点黑下去,这是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候,吃完饭的住户会出来遛狗,带着家里的小朋友出来玩。
谢然闭着眼睛倾听人间百态的声音,幻想着自己是其中的一员。
夏天到了,画面中是小时候的他们,他像个哥哥一样飞跑在前面,谢婵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在后面让他跑慢点,她长长的头发飞扬在空中,他们在迎接出差后回到家的谢文斌,王雪新抱着刚一岁的谢青寄站在门口注视着他和谢婵向着落日奔跑的背影,叮嘱他们跑慢一点。
那是一个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谢然眼中一片热意,庆幸此刻自己闭着眼睛,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也没有回头。
谢青寄从背后抱了上来,他的下巴抵在谢然肩膀上。
渐黑的天空使落地窗上映出两人相似的眉眼,二人对视片刻,谢然突然转过身抱住谢青寄,他声音颤抖,说出的话好像只为了说服自己:“妈已经平安度过5月3号了,她只是……她只是生病了而已,肯定可以治好。”
他固执地看着谢青寄,自欺欺人的眼神中带着一股寻求认同的不安。
医生和他们讲的非常清楚,王雪新不止是乳腺癌晚期,还发生了肝转移,这种情况一旦出现在病人身上,情况就不容乐观,言下之意就是,除非奇迹发生。
可谢青寄和谢然最不敢奢求的就是奇迹。
谢青寄能再见到谢然已经是奇迹,他再许多少愿,也换不回妈妈的平安健康。
谢青寄用力抱着谢然,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不住亲吻他:“会没事的,我会陪着你的,我们一起照顾妈妈,让她一直开心,现在还有爸爸,还有姐姐,别害怕谢然。”
谢然用力回吻,眼泪终于落下。他们密不可分地抱在一起,血缘使他们紧密相连,将对方的痛苦挣扎感同身受。
谢然再没有一个人将痛苦尽数扛起的机会,强势的谢青寄用鱼死网破的方式让谢然切身体会了一把被失去,被撇下的痛苦。他崩溃着对谢青寄坦白,说他很后悔,后悔那时没有听王雪新的话回家看一眼,如果他乖乖听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这样的假设根本就带着虚妄的奢求和不切实际的幻想逃避,谢然想要一次重来的机会,可他们本就出于重头来过的世界,却依旧不能称心如意。
谢青寄苦涩的亲吻落在谢然发梢。
就在这时,谢然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谢婵打来的。
“然然,我在你家楼下,给我开门。”
谢然抬头看了谢青寄一眼,犹豫过后,突然道:“……姐,小谢在我这里。”
他和谢青寄本是兄弟,弟弟出现在哥哥家再正常不过,可谢然却对谢婵这样暗示,如果谢婵知道他和谢青寄的关系,那么就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谢婵沉默许久,低声道:“我知道。”
谢青寄对着电话道:“上来吧姐,我给你开门。”
他起身走去给谢婵开锁,电话里传来进电梯的声音,谢婵依然没有挂断电话,解释道:“小谢都告诉我了,那次你们从警察局出来,住在我家的那晚,你睡着的时候告诉我的。”
谢然一怔,突然想起那天半夜谢青寄是起来了,还骗他是去上厕所,原来是和谢婵在说悄悄话,事到如今也终于明白过年时谢婵那句意味深长的辛苦了是什么意思。
电话挂断,谢然问谢青寄:“你把什么都告诉谢婵了?”
兄弟俩一起站在门边,谢青寄摇了摇头:“不是,只跟她说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其他没说,怕她被吓到。”
谢然苦笑道:“谢婵现在的胆子说不定比我们俩加起来都大。”
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谢然深吸一口气,抬头看过去,先是看见谢婵通红的双眼,接着看见姐姐朝他跑过来的身影,谢婵张开双臂,一下抱住两个弟弟。
眼泪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流下来,谢婵泣不成声。
三人进屋里,谢然无所适从地坐着,干巴巴道:“我以为你不会支持我们。”
谢婵早就知道他的性取向,却不知道他爱的是谢青寄。
“小谢说他从来没有这么想和一个人在一起过,从没这么爱过一个人,他说想要得到家人的祝福理解不用躲躲藏藏,他说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谢婵无奈道:“他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这个当姐的也得像样吧。”
谢青寄忍不住纠正:“我没那样说……起码没有你说的这样肉麻。”
谢婵笑着反问:“是吗?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反正就是这个意思,‘想一辈子和谢然在一起’这句话总是你说的吧?”
这回谢青寄不吭声了,直抒胸臆的说“爱”还是令他羞赧。
谢婵笑着笑着又不笑了,突然道:“爸可能已经知道什么了。”
谢然和谢青寄同时一怔。
谢婵告诉他们,半个月以前谢文斌突然来找她,算一算正好是谢青寄躲去齐明那几天。他找谢婵说起谢青寄出柜的事情,希望谢婵劝一劝弟弟,不要毁掉大好前途,还是要结婚成家的。他语气中带着一股急切,似乎又不只是谢青寄的性取向那么简单,谢婵看出些什么,试探性地问谢文斌还有什么事情。谢文斌像吞块苦瓜,嘴角颤抖着,问谢青寄是不是谢然带坏的。
这话听得谢然手背紧绷,谢青寄看见,直接当着他姐的面握住谢然的手,平静道:“那你怎么说的?”
“他都用带坏这个词了,我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把他臭骂一顿。”
谢婵吸了吸鼻子,咽回眼泪,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她用一种类似于自嘲的口气调侃道:“骂完以后我就问爸,难道婚姻就是一切保障吗,那他当初为什么跟妈离婚。”
谢婵还想再说,却突然一把被谢然抱住。
“谢谢姐。”他哽咽着沉声道。
谢婵拍了拍谢然的肩膀,朝谢青寄招手:“傻站着干什么,这么不合群?过来抱着。”
窗外天色彻底黑下,对面居民楼亮起一盏盏暖黄色的光,照亮她温柔的眉眼。
这个万家灯火旅人归家的寻常夜晚永远留在了姐弟三人的心中。
翌日一早,王雪新的手术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艳阳天到来。
手术过程非常顺利,姐弟三人并排坐在手术室外,谢文斌坐都坐不住,一直在踱步,最后他走不动了,静静地靠着墙壁,眼中满是哀求祈祷,漫无目的地左右乱看,绿灯亮起大门打开的那一刻他狠狠松了口气。
四人同时围上去,麻药劲还没过,王雪新双眼紧闭,谢婵忍着眼泪替她整了整头发。
谢文斌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大片。
王雪新是五月份住进来,九月份才搬出去,出院那天谢文斌也跟着搬回了家,整理东西的时候他突然把谢青寄和谢然给一起叫了出去。兄弟俩对视一眼,隐约猜到了谢文斌的打算,谢然脸上表情很平静,谢青寄却难得犹豫。
王雪新盯着他们的背影欲言又止,喊了两声老谢想要叮嘱什么,可是谢文斌走远了没听到。他带着兄弟俩来到谢青寄的高中门口,还是同一家小餐馆,上次父子三人坐在这里吃饭的结局很不愉快。
妻子的疾病令谢文斌醍醐灌顶,一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了,想起了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想起了儿子们最爱吃的菜。他脊背佝偻地坐在俩兄弟前,眼睛有些直,一个劲地盯着谢然身前的衣扣。
这是他的习惯,明明是有话要说,却从不肯直接切入主题,仿佛直截了当对他来说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就得半遮半掩的,叫别人去猜他的意思。
谢然有时候都怀疑这是不是他爸的职业病。
别人猜出他的意思,就可以主动引出话题,谢文斌就不必去当那个坏人,可这次他却一改往日作风。
“然然……你和小谢你们两个,是不是那种关系。”
谢青寄看了眼谢然,谢然低着头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看向谢文斌。
他的沉默使选择权彻底交到了谢青寄的手中。
这家餐馆很小,小到并排坐在一起的两人腿会挤在一起,谢青寄感受着谢然身体传来的热意,二人的手都放在膝头上,只要谢青寄轻轻一动就能勾到谢然的手指。
明明他已经等到谢然答应他要勇敢面对一切,明明已经给谢文斌做好了思想工作,他明明已经得到了谢婵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