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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文豪 第2节

  现在,他意识到思想和精神是有极限的,这极限远比物质的极限要低得多,在思想可以触及的地方,物质早已在那里插旗占地,正如那亘古不变的箴言——物质决定意识。

  所以,他给妻子转帐了500块钱。

  妻子本来坐在沙发背对著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抹了抹眼泪,过了会儿,噙著泪转过身问,伱给我转钱干什么?

  王子虚说,这我稿费,今天投稿过了,给我打过来了。

  “什么的稿费?”

  “就是上回说的那个小说的稿费,杂志社今天给我打了电话,然后很爽快的把钱打给我了。”

  妻子响亮地吸了吸鼻涕,然后又问:“总共就500?”

  “就500,毕竟我没名气嘛。”

  “500不少了,不少了我的意思是。”妻子说,“光吃饭够半个月花了。写一篇就有这么多钱?怎么早没跟我说呢?”

  他说,一回来你就发脾气,我也没机会说啊。

  妻子抓起他的手:“对不起是我的不好,我不说你了。拿到稿费这是大好事啊,我应该恭喜你离梦想又进了一步。”

  “谢谢。”

  他觉得这话说得客气的不像夫妻。

  妻擦干了眼泪,说,光顾著说话,菜都冷了,我去给你热热吧,对了,你刊登的是什么杂志啊?

  “一个小杂志,说了你也不知道。”他说。

  “就算不知道,你说了我就知道了啊。”

  妻子端著菜进了厨房,虽然这样说,也没有再问是什么杂志。

  他们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分歧,每次分歧时,他们都会相互妥协,妥协到双方都能接受的程度,事情就过去了。这是他们婚姻维持至今的秘诀。这次她也是习惯性妥协。

  不过他要感谢她的妥协,如果她继续问下去,他就要招架不住,因为这个杂志是不存在的。如果他说出来是哪个杂志,翻开来一看,没有他的小说,谎言就不攻自破。

  这笔稿费诞生于虚构。小说就是虚构的艺术,身为一名诺贝尔文学奖的追逐者,王子虚最擅长且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虚构。

  如果有机会,王子虚会告诉她的妻子:永远不要相信一位小说家的话。

  尽管他现在还算不上是小说家。

第4章 月亮与六便士

  虽然稿费是虚构的,但钱是真的,妻子也就这么信了,过了几天,又问他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一个星期之后,王子虚忽然觉得,自己人到中年,生活居然再次渐入佳境。

  妻子不再计较他每天多晚回家、又给公公打了多少生活费。她变得温柔起来,不再无缘无故哭泣,也不再在他看书的时候指使他做家务。这些都让他觉得,他忽然变得很幸福。

  但他知道,这样的幸福来之不易,如果他无法持续性地、再接再厉地创造新一笔稿费,他很快又会面临之前的处境。

  以他们家的条件,每一笔支出都有名目,那500块钱纯是从生活费里抠出来的,再想靠节约来省出另一笔稿费,短期内是不可能实现的。他只能追求尽快通过一篇小说,获得一笔真正的稿费。

  所以他在办公室写小说的时候格外认真,一个同事在背后静静看他敲字很久都没发现,说话时令他吓了一跳。

  “你写的是什么?”同事端著茶杯说,“你还会写东西啊?以前都不知道你会写东西,深藏不露啊?”

  他满头冷汗,心脏还在扑通狂跳,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笑了笑,没有笑出声。

  不过他心里想的是:对于他们这些混吃等死的人来说,仅仅会写作就是了不起的能力了。这种称赞对于志向是诺贝尔奖的他来说,简直形同侮辱。

  同事说,会写东西好啊,现在21世纪,会写东西也是一种技能。你写的东西在哪儿发表啊?

  他最怕的就是被人问这个。他说,还没怎么发表。

  “怎么不发表呢?”他说,“光写不发表是什么事?”

  “我这水平发上去不丢人现眼?”

  “什么啊,”同事说,“文联的那个谁你知道吗?”

  “谁啊?”

  “就那个,林峰,对,林峰,笔名叫木雨林风,天天都在《西河文艺》上面发文章,都快成西河文坛的半壁江山了都。我看你写得比他强多了,你要是去写,那不比他更行?”

  王子虚知道这是奉承。同事们说话都是油腔滑调八面玲珑,各种奉承话张口就来,做不得真。同事压根儿就没仔细读他的东西,怎么就能确定自己比人家强呢?但他还是对《西河文艺》产生了兴趣。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进入了误区。从前他只把目光放在国内最优秀的一批文学刊物上,那些刊物彪炳著许多传说中的名字,如果能让自己的名字有幸和他们并列,都足以在本地引起一场巨大的轰动。

  当然,他最终目标是那50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在国内的顶尖小说期刊上刊载,相比之下,也不算什么。他这个宏伟的梦想,既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诅咒。正因为如此,他的目光才一直放在月亮上,忽略了地上其实就有六便士。

  财政每年都会拨一笔文艺经费给文联,用以支持本地文化发展,尽管《西河文艺》的发行量寥若晨星,排版、装帧也上不得台面,但稿费不是虚构的。如果王子虚获得了这笔稿费,那这个钱不仅师出有名,而且来得光荣。

  “《西河文艺》稿费多不多?”他问。

  同事说:“听林峰说,登一篇应该也就五百?但是稿费不重要啊,我们平时一顿饭都得花两千,值钱的是露脸的机会啊。你不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想上《西河文艺》。”

  《西河文艺》是市文联办的杂志,每个单位都要强制订阅,现领导、退休老领导手中更是人手一份。王子虚能理解他说的“露脸的机会”是指什么。

  从经验上讲,领导日理万机,连经济月报都没时间看,不大可能专程参阅本地的文学期刊,但是凡事都怕万一。万一呢?

  万一某天领导心血来潮,恰好翻阅了一下《西河文艺》,又恰好看对了眼,恰好扫了一眼作者署名,而这个作者又恰好处于提拔考察期,岂不是走上了终南捷径?

  光凭这个万一,就足够让无数人趋之若鹜。据同事说,《西河文艺》杂志社每天都会受到雪片般的来稿,通讯地址大多都是体制内单位,署名都是各单位的御用笔杆子,一个比一个才气纵横。

  但是这个“万一”,王子虚并不在乎。他不求上进,只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这个奖项,显然本地的领导说了不算。但当他听到五百块钱一篇稿子的时候,眼睛就发红了,决定投稿试试。

  同事又说:“我有个侄子在搞创业,需要会写字的,回头我让他找伱,说不定还能赚点儿。”

  王子虚点头称谢,便投入了写作大计中,实则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过了一个星期,两人都把这事忘了。直到有个人跟王子虚打电话,问你是不是很会写,要不要出来见一面。他还以为是有人特地打电话来嘲讽他。

  ……

  同事的侄子和王子虚见了面。是个光头,穿著黑色皮衣,大拇指上戴了一枚灰金色的扳指,如果换上一身长衫,就活脱脱像个八旗少爷。

  光头拿著王子虚的小说,眼睛左右扫射,速度惊人。他说,您这个文笔真是绝了啊,要是来我们这儿写脚本,那真是大材小用了。我舅舅跟我说他那儿有个会写的,我还不屑,还以为都跟《西河文艺》上面那种水平,哪想得到这里还有能人?

  虽然这话王子虚很受用,不过无论是对方的咖色墨镜,还是手臂上的梵文纹身,都透露出他不是一个文人。这个形象和他一开始想像中某个杂志的编辑形象相去甚远。

  王子虚问:“您到底是做什么的?”

  光头说,我做软件的。我现在手里有个平台,刚创建一个月,反响和指数都很好,现在需要快速扩张,需要大量的内容,您的内容我很看得上,再加上还有我叔叔这层关系,我给您这个价,来多少收多少,只要您的内容过得去。

  光头伸出两根手指,表示200元钱。王子虚问,200元?一篇稿子?

  “对的。”

  王子虚的兴趣马上起来了。

  “我可以做啊,我可以做。就是我以前没有写过,您说的这个脚本,是怎么写?”

  光头说:“其实不难,跟搞创作差不多,你知道‘语疗’吗?不知道啊?哎,是小白啊。不好意思我说的这个小白,和齐桓公没关系,这是我们用户的语言,小白指的就是对这个圈子不懂的新人。

  “我们的用户大多都是女性,生活在城市森林中,她们很孤独,需要有人能给予她们面对明天的勇气,疗愈心灵的创伤。我们的服务呢,就是提供大量活泼阳光的语聊员,陪她们度过深夜孤独的时光。”

  王子虚感觉开了眼界,他从没想过孤独都可以成为一个商机。与其跟人聊天缓解孤独感,他宁可在楼下的蹲力器上面造剑龙。但想想,偌大一个城市,可能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台锈得恰到好处的铁杠,也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不介意“大丰收”的上头感。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迈出了直面现代人心灵问题坚实的一步,其意义比起诺贝尔文学奖来说也毫不逊色,他感到由衷钦佩。

  王子虚对光头大为改观,伸出手跟他用力握了握,宣布:“我认为,您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

  光头笑了,说谢谢,接著又说:“但是呢,我们的语疗员文化水平大多并不高,所以往往和高端用户交流时,有些……流于表面。这可以理解嘛,毕竟这一行收入高低全看开单多少,我们也招不到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APP的好评度都降低了,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但是从你的文字里,我看到了转机。”

  王子虚深吸一口气。虽然他自己是本科学历,但并没有学历歧视。他始终认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文学史上的重要篇章,文学需要为人民服务,哪怕人民学历低,也需要享受文学的美好。因此,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光头做点什么。

  他肃然问道:“需要我怎么做?”

第5章 笔秆子、画笔和毒药

  光头递出手机说:“你先看看,这是我们金牌语疗员跟客户的聊天记录。”

  王子虚接过手机一看,随即大惊失色。

  聊天记录上的内容,和他想像中大相迳庭。他只看到一对男女在痴缠,内容粗俗,语言油腻,不仅低级趣味,甚至还有点点儿下流。

  这些聊天记录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住在他家隔壁的老光棍。那位老光棍每天把汗衫掀起来,露出圆鼓鼓的肚子,满大街闲逛,碰到路过的大娘,就调笑一句。语言粗俗下流,大娘们往往笑骂著离开。

  眼前的聊天记录就是如此,那位“金牌语疗员”就和老光棍一样,骚扰著女用户,只是没有老光棍那么直接、那么露骨,但是本质是一样的。

  在一句句“哥哥姐姐”中,他迷失了。

  看完后,他抬头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疗愈心灵?”

  光头说:“对啊。”

  “你觉得这是在疗愈吗?”王子虚说,“这不是在撩骚吗?”

  光头笑了。

  “‘生活的一切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这是奥斯卡·王尔德的名言。你知道这句话吧?”

  王子虚知道奥斯卡·王尔德。这是一位潇洒的作家兼同性恋,他的命运令人唏嘘,他的童话也写得非常不错。他有没有说过这句话不知道,但他觉得他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光头说:“生活的一切都和性有关。现代人为什么会空虚,会孤独,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心灵问题?我们认为,根源在于性,也就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力比多不够,导致心灵出现了种种问题,力比多是什么你知道吧?”

  王子虚知道。“力比多”就是“性力”,是生物性本能内在自发的原始动能。他把这个词义辨析讲出来后,光头的表情肃然起敬,说,你比我说得都要好。

  光头又说:“之所以这些用户们感到孤独,大多都是因为她们力比多严重不足,我们语疗的方向,就是激发她们的力比多,让她们力比多充沛到流出来,这样第二天自然能精神抖擞。”

  王子虚不是很懂,但是感到大为震撼。

  他问:“弗洛伊德也是很久以前的人了,这理论真的管用吗?”

  “管用。”光头斩钉截铁地说,“疗效好不好,不靠吹,不靠脑补,就看数据。我们的用户规模目前在3万左右,因为我们没有投流扩圈,这个增长完全是靠口碑效应口口相传做起来的。而且我们的用户群体异常稳定,一旦用户付费,就成为忠实用户,会一直使用我们的APP。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的服务有效啊!如果没效果,凭什么做出这种级别的粘度?我可以很自豪地跟你讲,至少我们拥有的这3万用户,每一个都拥有充沛地迎接明天的力比多。”

  王子虚沉默了。

  他又想起那位老光棍——按理说,那样的家伙应该人人喊打,但偏偏他的语言骚扰持续了许多年,已经成为街头文化的一部分。谈及老光棍,大家也往往评价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事后回想起来,王子虚才意识到,也许老光棍的行为是大家所默许的。证据就是被调戏的大娘们并不愤怒,在调戏发生时,路边的看客们也都轰然发笑、鼓掌。在观众们热烈的氛围下,老光棍往往表演得更加卖力。

  也许对于老光棍来说,每天在街头发生的那一场场调戏,实际上是计划内的舞台表演,而他心甘情愿成为小丑;站在被调戏者的视角,也许老光棍并不是加害者,大娘才是被取悦的一方。

  在这个街头舞台上,老光棍必须调戏得有水平,大娘的反应必须得体且泼辣,并且始终占据上风,才真正完成了两边的角色诠释。这是一种表演性质的两性关系,是一场短小精悍的伦理剧。在那个精神生活匮乏的年代,是大家为数不多的文化生活之一。大家都在围观当中,暗度陈仓地产生了大量力比多。

  王子虚开始理解光头转述的王尔德名言:生活中的一切都和性有关。

  只是理解归理解,他依然有点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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